第五十二章 灞陵风雨 (1)
月凉如水。 一路杀将过去,两眼发红,如癫似狂,被这惨白的月光一照,终于清醒过来。李存孝猛然勒住马,胯下的坐骑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几天下来,原本浑身赤红的骏马变成了黑色,那是泥污和凝固的鲜血。李存孝轻轻抚摸马鬃,抬眼望去,眼前是一片黄土地,河道纵横,稀稀落落的种着麦子,微风扑面,李存孝一脸茫然,浑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转身去看,只见身后零零散散的,只剩下十余人马,更加吓了一跳。李存孝看向安休休,问:“咱们还有多少人?”安休休清点了一遍,说:“连我一共十八人,加上将军就是十九个。” “都是好样的。”李存孝微微颔首,“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今早过的那条河,真的好宽,好在是枯水期,不然咱们可过不来了。”说罢拍马向前,又行了十余里地,远远望见前方一座城池,黑暗中看不清楚,又跑了一阵,只见城墙高耸,哨楼上燃着数十堆火把,原上的风一吹,明明灭灭,好似鬼火。李存孝问:“这是哪座城?”眼看众人都是茫然摇头,肚子却咕咕作响,又说:“肚子好饿,不管是什么地方,咱们先进城去化些斋饭来如何?”众人怔了怔,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安休休说:“这城墙好高,多半是中原重镇,咱们还是小心为妙。”李存孝唔了一声,对这提醒却是充耳不闻,只是说:“看来是个富庶之地,咱们进城去劫座酒楼,喝酒吃rou,祭一祭五脏庙,岂不痛快?”众人脸上惴惴的,半响才点点头。 于是李存孝领着十八骑穿过川原,来到城下。只见城门上方镌着春明门三字,门外有两队人马把守。领头的一人喊道:“你们是哪位将军麾下,可有令牌?”李存孝冷笑着说:“我们是雁门节度使李克用麾下的,令牌么,倒是没有。”话音刚落,那士兵已经脸色大变,大叫起来:“快关城门,是敌军!”李存孝喝了声:“晚了!”一挝打的他脑袋迸裂,当先冲进城门。守城的士兵见状,全都嚷叫着围了过来,将后面的十八骑团团围住。一遇厮杀,原本神色困顿的十八人又重新振作起来,这些人都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没有一个是庸手,很快就将守城的人马尽数杀光。跟着人马如龙,直入城中。城中百姓见了,都四散躲避。行不多时,望见一座大仓廒,唤做永丰仓。李存孝说:“想必这里是粮仓了。”嘿嘿一笑,领着众人冲进仓中,将其中数十座仓廪尽数烧了。霎时间烈焰腾空,将夜空都映红了。 这时的李存孝显得精神抖擞,叫了一声:“痛快!”又带着众人出来,一行人行至坊市间,又看见一座酒楼,名叫酒中仙。李存孝说:“进去看看。”一行人下了马,走到门前,早有个小厮迎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各位军爷,本店今日让人包了,恕不能接客。”李存孝喝道:“要命的滚远一些,等下这酒楼中,未必留活口。”那小厮见他身材瘦小,但样貌十分凶恶,一幅神气十足的样子,就像屠夫看见待宰的猪羊一样,两眼发出森冷而又兴奋的光,两退一软,差点吓得失了禁,嗫嚅说:“不……不是小人为难各位军爷,实在……实在是那位客人来头太大,他这会儿正在二楼看戏,要是惊扰了他,只怕咱们都得人头落地。”李存孝冷冷地问:“是玉皇大帝来了?”那小厮说:“那倒不是……”李存孝哈了一声,声音更加冷冽了,“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得让我三分!”一把抓住那小厮,远远地丢了出去。跟着跳下马,当先走进了酒楼。 正如那小厮所言,那酒楼中央果然搭了座戏台,正演着参军戏。两名优伶头戴乌纱,身上穿着绿衣,一个扮参军,一个演苍鹘,正演一个戏说鸿门宴的节目,二人在台上玩笑逗乐,插科打诨,逗的酒楼里的客人笑声不断。李存孝拣了一处圆桌,一行十九人都跟了进来坐了,又让小二上酒菜。那小二看看众人,又抬头看看,脸上惊疑不定,半响才唱诺去了。等了半天,酒菜上桌,山珍海味一应俱全,酒是上好的新丰酒。李存孝早就已经饥肠辘辘,撕了一条鸡腿大块朵颐,又仰着脖子,将半盅酒都喝了,夸了声:“好酒!”那小二笑着说:“军爷果然识货,这是新酿的新丰酒,当年李太白最是喜欢。王摩诘亦曾题诗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义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李存孝不耐烦地说:“你这厮话好多,不如多上些酒菜来,咱们弟兄可都饿坏了。”那小二说了声:“是。”便去张罗了。 众人狼吞虎咽,将一大桌酒菜吃的干干净净。这时那参军戏也演完了,座上众人尽都鼓掌喝彩。只听一个声音说:“演的好,打赏。”声音有气无力,似乎是个病人。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人在二楼栏杆后头,斜躺在一张软椅上。这人身穿紫袍,方脸大耳,头发花白。一副慵懒的模样,面无表情,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他之外,还有十来个人,或男或女,全都战战兢兢地站着,一副厮仆模样。李存孝心想:“看来这就是那个大人物了。” “还有什么玩意?”过了一会儿,紫袍人慢吞吞地说。旁边一人回答:“葛先生前些日子举荐了两人,是一对父女,会唱些小曲,这几日才到。”紫袍人唔了一声,说:“难为他军务繁忙,还有这心思。让他们上来吧。”旁边那人一拍手,只见一老一少父女两人走上戏台,那当爹的看着七十来岁,手拿一把二胡。女儿挺年轻的,看不出年龄,两人在戏台中央站定,向楼上躬身行礼。紫袍人颔首说:“会唱什么?关山月会么?”那女儿说:“会的。”两人再次鞠躬,老翁手里二胡咿咿呀呀响了起来,女儿和着曲调便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一段唱完,又换了个曲调,将词重复唱了一次。那紫袍客打着节拍,一边喃喃地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就在这时候,一名军官打扮的人破门而入,向李存孝等人望了一眼,面上一寒,急匆匆往楼上跑去。到了紫袍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那紫袍人脸色微变,往李存孝众人看过来,忽然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声音虽然嘶哑,却很是响亮,倒像从九幽地府里传出来的一般。 “尊驾是谁?”安休休向着楼上拱手问。 “你不认得我么?”那紫袍人说。 琴声幽幽绵长,带着几分肃杀之意,大街上传来脚步声,绵密整齐,与琴声交杂在一起,气氛显得愈发紧张。李存孝放下手里的酒rou,拉过小二,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小二满脸惶恐,说:“酒……酒中仙……”李存孝寒声问:“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这是那座城?”那小二苦笑着,说:“军爷……莫……莫不是消遣我,这……这里是都城长安啊!” “长安?”李存孝霍然站起身,“这里真是长安。” “你以为是哪里?”那小二还没答话,楼上的紫袍人却开口了,他看着李存孝,一字一顿地说:“飞虎将军李存孝,久仰大名了。” “你认得我?”眼见紫袍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李存孝愕然了,“你是谁?” “真是个有趣的人,”紫袍人打量着李存孝,下意识地去摸下巴,但他下巴光秃秃的,似乎是新剃的胡须,摸了一会儿,放下手,用淡淡的口气报出了一个名字,“黄巢!” “黄巢!?”听到这个名字,众人都是耸然而惊。李存孝问:“你真是黄巢?”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往二楼走去。走到楼梯口,突然门外冲进一彪手拿刀枪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李存孝嘿的一声,举挝便打。他神力盖世,一挝打下去,七八个人挺枪来架也毫无用处,一下便枪断人亡,鲜血直溅到二楼去。这一来楼上楼下乱作一团,琴声戛然而止,尖叫声,哭喊声起伏不绝。 黄巢仍旧躺在软椅里,几乎要把整个人埋进去。面色不改,只是打节拍的手随着琴声断绝而停下来。等到众人在楼梯上推搡踩踏,他才站起身起来,慢慢地举起一只手。就这一举手,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向他看去,酒楼里突然雅雀无声,几乎连喘息声也不见了。只有杀气在酝酿着,弥漫开来。 “久闻十三太保之名,”过了一会儿,黄巢终于站了起来,用手扶着栏杆,向李存孝说:“今日一见,果如古之恶来,令人……令人望而生畏。”李存孝打倒了身前一个人,说:“是么?我看你一点也不害怕啊。”黄巢说:“朕从前是个亡命之徒,现下连皇帝也做了,人生至此,已无遗憾,还怕什么?倒是太保以十八骑入长安,纵是亡命之徒,亦不敢为吧?”李存孝笑了笑,并不答话。慢慢向前走去,他一动,身边围着的士兵也跟着动,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