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六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轻抚着一只刚由波斯国商人贡来的雪白猫儿,一边儿懒懒地倚在长榻之上,看着身边恭然而立的怜奴: “你说…… 陛下今日又留在立政殿了?” “……是。” 怜奴答。 王皇后沉默不语,只是抚着猫儿皮毛的手轻轻顿了一顿,半晌才又复了动作,缓缓道: “立政殿那边儿的人,可安排进去了?” “不曾。” 怜奴觉得有些口干,想喝些水,却终究碍于自家主人正在问话儿,不敢一动。 王皇后垂下眼睑,描绘得精致的眼角,微微一动: “这么久么……” “娘娘也知,立政殿与诸殿不同。 别的殿防备,也只能暗里做些动作来防备着。 可这立政殿…… 有了先帝遗旨与陛下圣谕,再加上太尉大人与诸位前朝老臣一力护着…… 着实不好动它。” 王皇后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本宫一时也不打算动它…… 只是想派进个人去瞧着些儿…… 便这般难么?” 怜奴依旧眼也不抬,沉声轻轻道: “娘娘,若是别的殿,便是布进去一纵控卫(唐时后宫属于皇后管辖的一种力量,多由武艺超群的太监组成,人数不多,但贵质不贵量)也是轻易之事。 可这立政殿…… 的确是不易。” 王皇后懒懒道: “不易? 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本宫的近身侍婢,也觉得不易之处?” 她淡淡一笑: “看来,这立政殿,可果真成了太极宫中的一块儿不净之地呢……” 怜奴会意道: “正是如此…… 所以娘娘,是不是…… 要打扫一番?” 闻得怜奴此言,王皇后不由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想了一想之后才淡淡道: “庭院既然脏了,身为陛下的正妻,本宫自当是要打扫一番。 不过好歹眼下这片脏污之中,尚有明珠在内…… 还是等着先将明珠从中拉了出来,且再做提罢!” 怜奴恭顺点头: “是。” 王皇后又道: “说起此事来,本宫倒是许久不曾见得崔贵妃往咱们万春殿里来了。 她莫非以后都不打算来见本宫了么?” 怜奴闻言,立时便道: “正要向娘娘禀明此事。 咱们派去看着崔贵妃那边儿动静的人,已然是回了话儿了。 这崔贵妃的影子……怕是也被带得偏了些。” 王皇后挑眉: “那是偏着东边儿……还是偏着西边儿? (这句话的意思,具体请看之前上传的太极宫平面图)” 怜奴会意道: “西边儿那个人,论起来虽然多少也算是有些儿宗亲血故,可到底出身不高,又是市井泼妇一般,崔贵妃自是看不上。” 王皇后点头: “那便是东边儿了。 也不怪她—— 眼下陛下眼里心里可都只挂着那只狐猸子,她自入宫以来,总以自己出身高贵为许,素来就是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的…… 如今一发不得陛下喜欢,自然是也不得不多多屈一屈她那高贵的膝骨了。” 怜奴笑道: “当真是失了世家娘子的分寸。 真不知若是崔大人知道自己家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媚颜奴骨的女儿,会如何做想呢!” 王皇后低下头来,自顾自把玩着怀中猫儿的长毛: “崔家么,只怕也多少是拉不下脸来的。 说到底…… 他们已然不是当年诸氏之首,若不多少由着女儿沾些红尘,却是不得而生呢!” 怜奴淡笑点头: “那娘娘,既然庭院里那堆脏东西,眼下还清扫不得。 这一堆……是不是便先清了的好?” 王皇后想了一想,捋起发根点头道: “也好。 总是不能闲着。 到底是自家庭院。” 次日。 午后。 长安城中。 芙蓉园一角。 山明水秀,一片繁花映丽之中,披着一件月白长衫半臂,缓缓地走在流水小桥上的媚娘,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水中的小小银鱼儿,露出些欢喜之色来。 一旁六儿见她停下,立时也止了步,看了看水中银鱼也道: “难得这么华丽的芙蓉园,竟是半点儿也没有些子俗气儿。 便是这一处小小的流水曲桥之中,也是颇为仔细地布置着呢!” 媚娘含笑,伸手从桥拦上捡起一片落花瓣,伸指拈到水面上之后,松开,任其落下。 看着那花瓣如蝶儿般打着旋儿落到水面上漂浮着,引得诸多银鱼以为是什么可食之物,纷纷扑来的样子,她这才笑道: “濮王殿下何等人物,大唐第一才士。 这芙蓉园既然是赐了与他的,自然也是他好好儿地安排准备了一番的。” 六儿点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凑个趣儿,好叫近半年来,都难得见如此轻松笑容的媚娘,好好儿欢喜一番时,却突见一侧岸边,一个小侍匆匆奔来。 六儿认得那是宫中派了来传话儿的小太监,于是只看了眼观鱼入迷的媚娘,这才紧忙退下桥去,也不离远,只待那小侍近前之后才低声问: “何时?” “宫中突有大事发生,瑞公公叫小的来向娘子禀明!” 六儿闻言,不敢怠慢,立时引着他去见媚娘。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已然明白几分,也不啰嗦,更不等六儿引着他们换了一个地方,便在桥上道: “这里左右前后,一览无遗。 且占势高之利…… 有什么话儿,直说罢!” 六儿会意,立时奔下桥去,只在岸边矮草丛边儿站着向桥下仔细看了一看,又奔上桥来,向媚娘点头示意。 见此情况,那小侍倒也机灵,不多废话: “娘子,宫里眼下,可是出了件大事! 今晨一早儿,万春殿那边儿的皇后娘娘,便突地寻了个由头,着人去搜了承庆殿贵妃娘娘处。 也不知到底是哪门子的冒了邪气儿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侍怜奴,竟然还当真在贵妃娘娘寝殿里,搜出了些子咒诅偶人,上面儿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皇后娘娘与千秋殿淑妃娘娘的姓氏与生辰八字呢! 这下子,事体可就闹得大了,陛下在早朝上,便得闻此事,又是动怒时,那崔贵妃的父兄又跳出来喊冤叫曲的,又是指着说有人要害崔贵妃娘娘的…… 反正眼下,宫里可是一片闹腾啦! 瑞公公说,只怕皇后娘娘这把子邪火儿,是打着门子往娘子您身上烧来着…… 所以还请娘子知明此事,好先做打算呢!” 媚娘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打算? 打算些什么?” 六儿与那小侍俱是一怔,半晌六儿才先开口道: “jiejie,这事态闹至如此地步,摆明了是皇后要想把这把邪火烧到jiejie身上。 jiejie不早做打算,只怕……” “你方才也听闻了,此事一出,头一个闹起来的,便是那崔氏族人。 ——博陵崔氏,论起来,却是比那太原王氏也是势大一等的氏族罢? 有他们在闹着,你觉得皇后能把这火烧到我头上来么?” 媚娘淡淡笑道: “皇后不傻,更不笨。 她这样做的结果,自己更是早就料到。 所以,想必对她而言,此番最大的目的,还真就只在崔贵妃一人身上,而非意在我身。 否则同一时刻招惹了博陵崔氏与我…… 便是她,也是吃受不起。” 六儿闻言,这才与小侍齐齐松了口气。 可小侍到底是来传话儿的,不问个结果出来,总是不当,于是便再一次追问: “那娘子的意思是…… 此事就且不理它?” “不理? 那可不成。 难得皇后走了这么一招妙棋,给咱们留下这么大一个机会…… 若是不良加利用,岂非可惜?” 媚娘淡淡笑转头去看着那小侍道: “你且去告诉瑞安,便说是我说的—— 叫他立刻便去见德安,说近些日子以来,我也是甚为思念萧淑妃…… 不知淑妃娘娘是否身体康泰。 若得其佳音,自是最妙。 ——这几句话儿,可都记住了?” 这小侍本是李治尚为晋王时,一时仁慈,于奴籍之中救得的一普通孩子,本也无甚大使用,只是教他在一旁侍墨研朱。 可时光一长,不知哪一日李治突然察觉,此侍竟有一样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便是记忆超常人数千百倍不止。 无论只字片语,无论片叶段枝,只要教他看上一眼,立时便牢记于心难以忘记。 于是李治着意安排培养,又刻意得他忠心。 结果此刻,他却成了最佳的传音之器。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明知媚娘并不在立政殿中,可李治还是依然保持着十临后宫,九幸立政的习惯。 而他的喜好,本与媚娘极为相近,立政殿又是他母亲长孙皇后的故殿,殿内各种摆设用物,也都是他自幼用惯了的。 是以,于李治而言,这里却才是这偌大的太极宫中,最教他觉得自在的地方。 此刻虽然媚娘不在,他总觉得立政殿里缺了些暖意,可一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在立政殿中办理政务,也不必再担忧到影响媚娘而不能得行…… 左右算计起来,却是可以留在此处更长的时间。 于是便在媚娘离宫之后不几日的今天白日里,便着德安悄悄儿地将自己的一应私物,统统都搬到了立政殿中,只做定了心—— 自今日起,这立政殿,便是他李治的帝寝了。 因此,小侍儿来报时,李治却已然由着德安瑞安侍奉着梳洗完毕,正更替了寝衣,预备着睡下。 闻得小侍儿这番话,李治倒是先嗔怪地瞪了瑞安一眼: “就是你多事,没的总拿这些去烦她。 朕就不信你跟了朕与媚娘这些年,连这点子事态都拿捏不准。” 瑞安垂了头呐呐道: “瑞安只是想着,好歹也教jiejie有个警惕。” 李治叹气,摇头道: “罢了,你也是好心。 说起来虽然媚娘眼下身处安全之地,可到底也算不得上是万全之境…… 你提醒一下,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皱眉道: “不过到底这皇后也是做得过了,眼下竟连向来不与人争的崔氏一族,她也要折腾一番。” 德安却在一边儿接口道: “主上,其实算起来,瑞安这一报,倒也当真报得对了…… 别的不提,这皇后为何要折腾崔贵妃……不还是为了武jiejie么?” 李治哼了一声,淡淡道: “正是呢…… 也真当提醒她一番才是。” 想了一想,他转头过来看着瑞安: “你去安排着些儿,教明日里,崔余庆(崔贵妃父,崔氏一族族长)的奏疏,搁在王仁祐一党诸人的奏疏之上…… 明白么?” 瑞安大喜,点头称是,立时拉了那小侍,迤迤而去。 一侧德安却含笑道: “主上习惯,向来是先看最上的一个奏疏,是以却不宜摆在最上面儿——否则那些有心人,只怕便知道中间有主上安排。 但若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儿就摆在王氏一族官员的奏疏之上,那便是有人疑问,也只会以为,崔氏一族在中间做了些什么安排。 如此一来,对主上却只有相宜之处呢!” 李治淡淡一笑,伸手拿一本被媚娘搁在床前,翻得几乎烂了的书卷,只斜斜倚下榻边,含笑而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