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
次日。 午后,麟游行宫。 叶下琉璃无他色,青青翠翠水欲滴。 媚娘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抬头看着头顶的丛丛绿叶。目光中淡然一片: “你是说,治郎早就知道此事,可却有意隐瞒此事……对着本宫?” “是。” 一个面生至极的小侍,立于她身侧,垂头低声道: “娘娘叫小婢去查的事情,小婢不敢怠慢,立时便去问了宫里的那些人。果然一问之下,便说王公公是受了主上的令,去办结此事的。 且还有人听得真切,王公公前番在瑞安公公借这太穆皇后手书之事整治皇后时,王公公还提点着他,说叫他切务将此事闹得过大,主上仔细着呢云云……” 媚娘深吸口气,抬眼看了看她: “好,你去领了赏钱去。以后若有什么消息,自当速来回报本宫。” 千恩万谢的小侍退下之后,媚娘独自一人,沉思不止,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此事事涉东宫,是么?” 她却不知是在问谁一样,可一个轻轻的“是”字,就从花架之后传来。不多时,瑞安也从后面绕了过来,先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娘娘也不能过于苛责主上了。毕竟他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也没有想过要怪他。 我只不明白……为何他不能信我,可以容得下这一切呢? 为何要瞒我? 当真以为…… 现在的我,已然因了孩子之事,变得疯狂了么?” 媚娘不解地轻声发问,眉头之间尽是困惑之色,却叫瑞安无法回答,也只能怔在当场: 是呀…… 他也好,李治也罢,都未曾想到,媚娘为了李治,竟能忍到这一地步…… 而李治这样的行为,又会对媚娘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瑞安沉默,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怪治郎,可是……可是瑞安,我真的累了。” 媚娘疲惫地合上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真的累了……瑞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所为者,不过是能够得到最后的一世相守。 可若是那个人不信我了……瑞安,你叫我如何还能忍得下去?” 瑞安咽了咽口水: “娘娘,主上也是为您好……” “是为我好,也是为了孩子好。可从欲立弘儿,替忠儿开始,我就觉得治郎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为无求的治郎了。” 媚娘睁眼,茫然地看着天空: “当年那个一心诗情画意的治郎,已然被整个大唐江山,给压得变了心了……虽然没有别的女子,可这样的治郎…… 瑞安,你说,还是我当初一心要嫁,至死无悔的男人吗?” 瑞安心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媚娘摇头,不再言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瑞安……我好累……你去告诉明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来,我都不想见。我想好好休息一番。明白么?” 瑞安急了起来: “娘娘,别个就算了,可是主上……” “我累了,谁都不想见,明白么?” 媚娘再一次轻声道,瑞安张了张口,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是的,这个女子虽然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个女流之身,可他瑞安却知道,她的意志有多坚定…… 这样的她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夫君,也是无用。 是夜。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终于忙完了政事,正欲起驾去看媚娘的李治,听到瑞安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回话,一怔之下,竟然停在当地,半晌不能动弹。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德安在一侧立着,咬咬牙,轻声道: “主上,要不您就说是去看代王殿下……” “……若是朕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媚娘是会将弘儿索性送到这里来跟着朕住上一段时日的。” 李治叹了口气,颓然坐下,茫然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只紫玉山子: “她的性子,你也应该知道的。” 德安张了张口,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 是啊,媚娘的心性如何,这整个宫里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些最亲近她的人了。 瑞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治,轻声道: “主上,依瑞安所见,不若从那小贱婢身上着手……若是让娘娘知道,她本来就是万春殿或者是千秋殿,甚或是韩王府的人,那娘娘……” “你这话说得可是把娘娘当了皇后或者是淑妃么?”德安平静地说: “若是别人,甚或是元舅公,你这般糊弄着,都也还能蒙得过去。可你眼下说的是谁,你自己可知道么?” 瑞安闭了口:是的,他跟了媚娘这些年,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行不通。 一时间,主仆三人沉默。 好一会儿,德安才叹了口气,轻轻道: “主上,其实也不必太过懊恼。娘娘也就是一时间的心性儿,未必便真的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何况这些时日发生这些事,也确是该让娘娘歇上一歇了。 正正好,提着这个空儿,主上也该将那韩王府再收拾收拾了…… 想想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他都且还能行这些事呢!” 李治抬眼看看他,虽知他此言不过是为舒己心,却也只能这般—— 原因无他,这大唐天下虽归他李治所有,他也可说是能将整个大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他竟是半点也无法子可言。 点了点头,他向后一退,深深合目,静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召师傅与师娘入行宫侍驾罢! 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舅舅他们所察了……只是希望师娘到来之后,多少能够慰得媚娘几分心伤。” 李治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声称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游行宫。 受高宗李治诏,卫国公弟李德奖夫妇受命入内谒驾。 闻得李德奖夫妇前来,高宗昭仪武氏欣喜异常,急着人纳其妇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儿,早早儿地搭起了纳凉的轻榻薄纱,置上了水晶玉盘,搁上了各色时新果瓜。 而媚娘与许久不见的素琴,便坐在这四面围着江南新进的素纱绣花帐之中,隔着雪白的纱笼,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辉玉色透过白纱,被筛出一层层五彩七色的光晕,淡淡圆圆,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时间看得痴了,手里捏着的新樱桃果儿也忘记了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之后,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应过来,讶笑着道: “jiejie你瞧!这纱缦可是异样地美呢!这月光透了来,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宝光在呢!” 媚娘本来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欣赏这些,可因着素琴这等惊喜天真的口气,她也自不得不抬头去看,一看之时先是一怔,后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轻叹摇头。 素琴见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晓些李治近来与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jiejie……” “无妨……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治郎,竟也真是如这隔纱望月……不知何谓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轻轻道: “想一想,当初何曾未想到这一层呢? 又何尝不知,人一旦登上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总是要改变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宝,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长成之后,又怎么可能与当年的青稚少年一样呢? 是我太过自以为……自己识人看人的目光独到,竟是也不会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这般变了,本就是理所应当—— 身为一国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处置此番之事,那他实实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这帝位稳固,更加不必说自己身家性命,所爱无忧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来,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爱之人却都得是在帝位稳固之后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实属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住我与几个孩子的未来才出此无奈之策…… 只是自己终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总以为会有更两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安得两全之法? 总是要有一人会让步的。而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郎与忠儿,再走上先帝与承亁太子的老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总是这般无法放下罢了。” 素琴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是不慌不乱的,永远都是镇定无疑的。这般失落无助的媚娘,这般无奈叹息的媚娘…… 她从未见过。 就连她那被媚娘视为亲姐妹的徐惠离开之时,她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媚娘。 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说。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游行宫外。 官舍内。 长孙无忌正理治着朝服,预备着呆一会儿入殿朝圣之事,听得阿罗来报,一时间怔住,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主上这些时日,似与那武媚娘……有了离隙?!” 阿罗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道: “阿罗也说不得准,只是咱们行宫里的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主上这几日夜里,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却未曾向武昭仪处去。”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回头负手踱了几步,突地转身,定定地看着阿罗: “你去传老夫的话儿,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务必将那杨氏母女二人,带到万年宫外的别苑去!明白么!三天!” 阿罗一怔,正欲发问,却忽地省悟,于是匆匆点头,便急忙退下。 …… 半个时辰之后。 雍州某处离韩王别苑不过两百步远的私宅后院之内。 一只白鸽刚刚落地,便被等候多时的沉书紧紧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后,长长吐口气,转头看看左右无人,小心抽了里面的信筒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轻声道: “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要把那两个不成器的母女给招来了……不成,如此岂非坏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转头去向暗处招了招手。 立时,一个劲装打扮的小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礼,沉书低声俯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抬头低道: “切记,务必不可让那杨氏母女入了万年宫左右,明白么?!” “是!” “一切小心,还有,若是不幸为韩王所察,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沉书哥哥放心,国公大人的遗命,小的们谨记于心!” 小侍肃容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沉书吐了口气,看着他离开,再看看手中的白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兄长总说沉书身处此处万般艰难,可以沉书看来……兄长你的处境,也是难得不能再难了。毕竟沉书只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兄长你……却在做着毁了自己家业之事啊……” 他再摇头,叹息一声,放飞手中白鸽,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