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六
次日午后。 长安,太极宫中。 冷宫之内。 难得今日阳光正好,又有林姆姆下了令,着人好好儿将前年头里整治的那些子锦被什么的一并扯出来好好儿晒晒,这些刚进宫便分进了冷宫里的小侍们,便个个欢喜不止地跳着叫着,跟着林姆姆身后去了。 毕竟还都只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子啊…… 瑞安看着这些孩子们天真地跟在已然白发染双鬓的林姆姆身后,一边儿叽叽喳喳地问着今日若是晒了锦被,是不是也可将前些日子趁着天气阴湿收起来的些子寒瓜的种儿拿了出来,一并曝了个干透,好拿来嗑着牙儿磨磨闲。 林姆姆闻言,便是一阵摇头苦笑叹道: “你们这些个贪食的……那寒瓜的种儿怎么是能随便吃的呢?也不知食得不食得……” “无妨事,无妨事的姆姆……” 一个年岁小,身量也不高的小小侍儿便笑嘻嘻地跳了几跳,结果震得头顶那纱帷乌帽儿几险掉下来,急忙便使手扶着,一边儿嘻嘻笑道: “前些日子小福儿吃过了的,无妨事无妨事呢!” 林姆姆闻言,便是一阵好骂,可终究还是难忍这孩子可爱,便点头应允了。 立时,一片欢笑叫好之声便响起。 这般热闹欢喜的情景,却叫瑞安看得痴了,只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些子小侍儿们你争我抢地奔往内室里,去取了寒瓜种儿来曝干。 也许是因为他笑得很温柔,也许是因为他看得很专心,总之瑞安是引得了那个小福儿的注意,且不多时,这孩子便自跑来,仰起了小脸儿,看着这个高高瘦瘦,这些时日以来,总是淡淡地看着他们闹来玩去的好看哥哥,然后轻声道: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瑞安一怔,有趣地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再扫一眼远处,这才发现那林姆姆自己也是忙顾着另外一群小孩子,多半是顾不得他的,便含笑,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抚着这个孩子的头,笑道: “我么?我叫……”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却终究淡淡笑道: “我叫安忆。” “安忆?” 小福儿又眨了眨眼,满眼艳羡道: “哥哥的名字真好听……不似小福儿……” 瑞安却摇摇头,轻道: “再好听,也终不过一个名儿。何况,你这小福儿的名字,可见是你父母真心实意地将你放在心中,当作了一个福儿看的,不是更好么。” 小福儿闻言,却欢喜了一点,然后又皱眉道: “是么……若是阿爹阿母当真将小福儿看得如此之重……却为何不肯留下福儿在身边呢?” 瑞安正抚着小福儿的手微微一顿,良久才轻道: “是啊……为何呢?不过也许,泰半还是不希望你不好的罢?毕竟于他们而言,你可是这世上最最紧要的人了,只是他们……若是连自己都要共赴黄泉,又如何能够保得你不出事呢? 所以,宁可身残,也要留命……为的,只是保住你罢了。” 这一番喃喃自语,小福儿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未曾听得明白,只是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一会儿才轻道: “哥哥莫哭,小福儿与你一道玩捉猫儿可好?” 瑞安却又一怔: “哭?哥哥何曾哭了?” “哥哥没哭么?可小福儿却觉得,哥哥在哭呢……” 小福儿忧心忡忡地看着瑞安,却叫他一怔,失神半晌,最后才微笑道: “哥哥没哭……谢谢你呐……” 一时间,也只有这一语。 又沉默了一会儿,小福儿这才伸出小手,去拍了拍瑞安瘦削得几乎皮包着骨的脸,轻道: “哥哥不哭啊……不哭。你看,哥哥的白玉拂尘这么漂亮,小福儿都觉得很羡慕呢!姆姆说了,这个太极宫里,就只有先皇后娘娘赐了福德的两位哥哥才可以用白玉拂尘呢!哥哥就是那个每天每天,都会用这个拂尘给真龙陛下扫干净黄金身子上的尘土,让他可以高高兴兴地飞上天去找自己喜欢的云池沐浴的那个哥哥么?” 瑞安着实听怔了: “真龙陛下?黄金身子?飞上天沐浴……呃……” 他若有所解,早听闻林姆姆喜欢这些孩子,每每总是将些旧年事,编成了枕边小儿语,哄了他们入睡。 如今看来,自己竟也被编成了那小儿语的一个了…… 他笑了笑,垂眸,看着怀中抱着的白玉拂尘,目光一发地温和,半晌才轻道: “嗯,是啊……先皇后娘娘的恩赐,哥哥是得着了。 只是,哥哥从先皇后娘娘处得的恩赐,却不止是这太极宫中独有的白玉拂尘……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 小福儿惊讶地瞪大了眼: “啊呀,原来先圣娘娘这么好么?啊呀啊呀……小福儿也想见见她呢……她真的是个好人呢!” “是啊……她真的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可有些时候,哥哥却真的很希望,她当初,不要对哥哥那么好,这样哥哥至少……” 瑞安言及此,却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摇头笑了笑: “是啊……她真的是好的……” “哥哥不高兴么?” 小福儿看着这般郁郁的瑞安,不由轻道: “哥哥不高兴么?先圣娘娘对哥哥好,不是好事么?” “不,先圣娘娘对哥哥的好,真的是好事。” 瑞安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只是你还小,你不懂,有些好事,有些好意……在那些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未必就是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好,那般如意…… 有时候,你的好意,或者只是出于不忍,或者只是出于责任,可却会叫别人觉得生不如死,痛不可言。” 瑞安长叹一声。 小福儿眨了眨眼,却将软软的身子往瑞安怀中,更依了一依,然后才小声道: “哥哥不喜欢先圣娘娘待你这般好么?可小福儿看哥哥却很珍惜这柄白玉拂尘呢!你看它都被擦得这般亮呢!小福儿可日日里听着姆姆说,说若要做好一件事呢,就一定要心里是欢喜的。若要擦净了一件东西呢,那便一定要是爱怜珍惜这件东西的。 东西都是有灵性的,若是人心不喜,那它也会难过的,再怎么擦,也不会亮的。” 瑞安一怔,欲驳,竟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是呵……真的不喜么? 若不喜这对独一无二的白玉拂尘,又为何这般与哥哥一样,每日里总是仔仔细细,万分珍惜地擦了又擦,拭了又拭? 又为何这些年来,从未…… 不知为何,他这些年来已渐沉郁的眉目之间,竟是豁然开朗。嘴角,也不禁带了一丝有些释然的笑意。 小福的眼睛亮了,拍着手笑道: “果然一样好看呢!果然一样好看呢!” 瑞安一怔,却看着他失笑: “什么一样好看呢?” “哥哥啊!哥哥跟前些日子走过来这里看小福儿的太子殿下一般好看呢!” 瑞安再一怔,眉头微皱: “你说什么?太子殿下……来过?” “嗯!来过的呢!哥哥笑起来的时候,真的跟太子殿下一般好看呢!只是太子殿下都不笑……” 小福儿后来的话,瑞安再也听不进去了,只是怔怔地发着呆,良久,突地起身,目光灼灼。 太子……殿下!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正一手新卷一手诗,看着宫侍们前前后后地收拾着东西,预备着不日出宫去的媚娘,看到瑞安一扫之前的颓然,精神振作地走进来,先行了礼,然后才轻道: “娘娘……” “还是叫武jiejie罢!这些年过来,还是听着这个叫法,顺得耳。” 媚娘一句话,却说得瑞安眼眶瞬间guntang,好一会儿才勉强克制了情绪,轻声应道: “娘娘说得是,可如今,到底娘娘也是娘娘了,不能再这般……” “眼下没别人,该叫jiejie,便还是叫jiejie的好。” 媚娘头也不抬地回。 瑞安再度温湿了眼睛,好一会儿点头道: “武……jiejie……” 这个许久不得的称呼一出口,瑞安的眼眶便再度微湿,然后又自摇头苦笑道: “这些年不曾这般唤过jiejie,却是生疏了……武jiejie,方将瑞安在冷宫之中,听到了一个讯儿。” “什么讯儿?”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入过冷宫。” 媚娘猛然抬头,看着瑞安片刻,才轻声道: “是为皇后送行那日的事罢?” “并非如此。而是后来……” 瑞安轻道: “后来皇后已被移出冷宫的事情。” 媚娘微微瞠大了眼,放下手中的书卷与诗集,好一会儿才轻道: “问过是为了什么吗?” “问过了,却是说有件要紧的东西,在皇后处落着,却是想向皇后请回来着。” 媚娘垂目不语,瑞安续道: “还有一事……早在皇后临行之前,太子殿下便早早儿地着近身小侍,备下了孝衣银冠……说是要去祭拜自己的生母刘氏。 可是jiejie,你也知道,这些年来,皇后从未允准过太子殿下去祭拜生母。 甚至便是刘氏的坟茔,只怕太子殿下也不会知道在哪里。” 媚娘微侧了侧头,目光动摇: “可他丽正殿侧殿之中,不是特特地修了一间密室,供奉刘氏灵位么?说不定……” “jiejie,您说了,那是灵位,却非其葬身之所。依制依礼,如今的太子殿下,都已是皇后中宫之子。他便是要为生母尽孝祭拜,除非是去其葬身之所,否则也是不准着素孝衣的。 而今太子殿下却连银冠都着上了……jiejie,您不觉得,这太子殿下也太过失礼了么? 毕竟便是身为他如今母亲的王氏以皇后之位去世,他依制也只可着素孝衣,素金冠,白玉簪之外裹素麻以示尽孝的啊! 银冠…… 那是只有身为太子殿下父尊,咱们的主上……” 瑞安实在说不出口那个字,只是摇头叹息: “jiejie,您不觉得,太子殿下如今,已然暗藏了些怨恨主上之心了么?”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此事,未必治郎便不知,且看日后治郎如何处置吧!” 媚娘此言一出,瑞安却是再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摇头叹道: “jiejie如此说了,瑞安也只能替jiejie看着了。 只是jiejie,瑞安还是觉得,太子殿下心思难测,且其宫中竟是隐秘众多……jiejie还是为主上多看着这孩子些儿的好。” 言毕,便向媚娘告退而下。 媚娘点头,目送着他离开,才轻轻叹息一声,一句若有似无的低吟,从唇边逸出: “……那你呢?瑞安……你……可有什么心思,可有什么事……瞒着我与治郎的么……” 一语未尽,便见慕容嫣从殿后转身走出来,神色肃然地看着她: “还要继续跟么?” “嗯。” “是看着他?还是护着他?” “……护着他。” 媚娘沉默半晌,终究吐出了一句坚定的话语: “无论如何,若他们两兄弟出了事,头一个难以自谅的,必是治郎。所以请慕容姑娘务必保住了他们两兄弟。” 慕容嫣看着她,半晌才轻道: “李治有你,是他天大的福气。” 接着,也不等媚娘皱眉反驳,也不理自己直呼今上名讳是不是逆天大罪,只是自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