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八
夜色如水,清彻透亮。 月光洒在庭前阶旁边,映得若一地水银流淌。 媚娘衣衫长长,独挑灯杖,灯纱轻笼一身红光,悠悠而行,慢慢思量。 时而行,时而停,时而抬眼看向空中月光明亮。 突然,她停了下来,看着院中树影婆娑,眼角微泛柔光,勾首一笑: “原来是你。” “不是我,又是谁?” 一声淡淡轻笑,一道白影若一朵流云翩然落入廊,却正是慕容嫣。 媚娘回头,侧首看她,却笑道: “果然穿这白衣素带起来,最好看的还是你。” 慕容嫣扬眉而笑,不语。 二女并肩同行,向前一步步地走着,转廊,过桥,终究还是停在一座小小水榭之内,立下脚,看着榭外水面映着月光,一片银光粼粼。 慕容嫣一撩长衫下角,坐下,侧首看看立着的媚娘,想了想,从箭袖之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了与她: “坐下罢!” 媚娘一怔,看看那方手帕,却忍不住失笑。 慕容嫣见状,却摇头道: “你想得太多……这却不是我的,是别个人的。” “别个人……哪一个别人的呢?” 媚娘侧首含笑,却笑得慕容嫣无端端脸红,瞪她一眼,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你不坐,便算了。” “谁说我不坐了?不过这程公子送的东西,你还是珍惜些的好。” 媚娘笑吟吟地回,接着便从自己袖中掏出另外一方丝帕来衬着坐下。 慕容嫣摇头,收起来,口里却只道: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这个自然。毕竟却是将你看做了朋友。” 媚娘怡然自得,像个小女孩似的看着天空。 慕容嫣扬眉: “朋友?不是棋子么?” 媚娘转头,看她,目光清澈如水: “自然是有棋子的,但却非你。” 慕容嫣动容,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你说这样的话,我是不能信的。” “你不能信最好,因为我今时可说这样的话,可是日后……能否依此而为,却是难得多。” 媚娘淡道: “慕容姑娘于媚娘而言,是个紧要的朋友,最紧要的朋友,但于我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若是你与他起了冲突,我必然要先想到的,是他。” 慕容嫣点头: “我懂,想必你也懂我。” 媚娘再点头: “是,若是有朝一日,为了程公子与那个孩子的话,你自行你当行之事便罢,我若能从旁协助,必全力相助,便是不能……” 媚娘顿了顿,轻道: “只要不伤及治郎与我的孩儿们,我也会尽力相调。” 慕容嫣点头,突然泛起一丝微笑: “得你这句话,看来我慕容嫣日后行走天下,却是可坦然无忧了。” “你无忧了,可我却有了……” 媚娘含笑看着她: “既然话已至此,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前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容嫣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她犹豫了一番,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真的想知道?” “若你为难,不说也罢。” 媚娘淡淡一笑。 慕容嫣摇头,好一会儿才皱眉: “为难却是不为难,但于你而言,我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 媚娘看着她,也是好一会儿才应道: “我原本以为……于我而言,我到底该与不该知道那些事,是我自己决定的。” 慕容嫣点头: “原本我会这样说的,但现在……我觉得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便好。” 媚娘一怔,看着她: “何出此言?” 慕容嫣转头,看着她,诚恳而认真地道: “因为你有一个会真正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着想的男子,为你做尽一切的男子,这就够了。” 媚娘一怔,半晌沉默,良久才垂首道: “我明白了……多谢。” 慕容嫣看着她,突然淡淡一笑: “无妨。你明白就好。” …… 片刻之后。 猎宫内寝之中。 披着一身雪衣轻纱,徐徐而来的媚娘,缓缓步至纱缦之侧,坐下,看着缦内沉睡着的李治,目光微蒙。 好一会儿,她才轻唤道: “瑞安何在?” “jiejie……” 一道身影,从一侧闪现,有些疑惑地看着媚娘。 她没有言语,只是起身,带着他走到后庭之中,立定,沉默,良久的沉默。直到瑞安都开始不安了,她才缓缓开口发问: “治郎……他是怎么说的?” “什么?” 瑞安被她这般一问,却有些真的迷糊了,眨着眼发问。 媚娘垂下眼睫,好一会儿才再度抬起,淡淡道: “那一夜,治郎提了我母亲与jiejie去了那所在,对不对?他说了什么?” 瑞安猝不及防被问了这样的话儿,张了口,却不知如何是好,欲沉默,却又不能不答,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道: “jiejie无需多想,只要jiejie知道,主上一心,只为jiejie与二位殿下便好。” 媚娘回头看着瑞安,淡淡道: “是说了什么我不能听的话儿么?” 瑞安张口,却又闭起,不再言语。 媚娘点头,淡淡道: “我明白了……” 她摇头,半晌才转头,看着殿内的方向轻道: “有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是么?” 瑞安沉默。 她亦无语。 …… 次日午后。 猎宫后殿,媚娘呆呆坐在庭院之前,看着殿下盛开的牡丹丛中,欢笑嘻闹着的李弘。好一会儿,她才转头叫了瑞安来: “有些事,我需得安排一番……你去替我向元舅公传个话儿罢!” 瑞安一怔,想了一想,点头,刚刚应下,便听得媚娘又不紧不慢道: “还有,此事,我不希望被治郎知晓。至少——不是咱们立政殿里的人,说出去的,明白么?” 瑞安张口欲言,却终究沉默。 是夜。 猎宫之外的一座小庄园内。 媚娘一身赤金间绣流云舞鹤广袖,立在园中小轩内。 不多时,一道挺拔而沉稳的身影出现在轩外几步处,停下。 舒臂,挥袖,合掌,叉手,一记当胸礼之后,长孙无忌沉声道: “老臣见过昭仪娘娘。” 媚娘转身,看了看行礼之后,便淡然平身的长孙无忌,却不回礼,只是淡淡一笑道: “元舅公果然最是依礼蹈矩的……那本宫也自当依礼,便不回礼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依然微颌首道: “礼制如此,实属应当。” 媚娘含笑点头,一挥袖,做了个请的手势,长孙无忌便入轩,与媚娘隔几分主宾相对而坐。二人对面,媚娘淡然看着低首只看着面前下了一半的棋局的长孙无忌。 “娘娘果然好雅兴,居然有心与老臣一弈。这一局,老臣若记得无错,却正是前些日子老臣与棋待诏所行之局,只可惜当日匆忙,无心续完,竟渐成老臣心病。今日得娘娘赐教,更是欢喜不甚,那……便还是要请娘娘开局。” 长孙无忌垂眸,双手笼于袖中,淡淡一笑。 媚娘摇头,却轻道: “此局既然是元舅公所起所断,自然当由元舅公续起而终。本宫不过是半路而来的一个过客,何德何能,竟可替元舅公开局。” 长孙无忌闻言,看她一眼,却也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点头,起手,落子,仍旧是当日的续子,却无半点儿敷衍。 媚娘一笑,也跟着起手落子,依然是淡如春水,却微有余波。 一时间,只听得如水夜色之中,棋子叮叮,灯花毕剥,静谧之极,却让人有种深深的不安之感。 太静了,真的太静了,哪怕有这样清脆动听的声音在,也让人觉得有种不安感……让人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天地之间,就会突然爆出一声巨响,打破这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没有,一直都是这样的平静,平静,平静。 只有那阵阵的棋子叮叮,灯花毕剥。 …… 声音终究还是出现了。 是长孙无忌先开的口: “娘娘棋力,果然非凡……也难为娘娘如此谦虚,这些年来,一直隐而不发。若早知如此,当年海内大朝会上,娘娘一献高艺,也就不必再波折如那般了。” 媚娘淡定一笑道: “元舅公实在抬爱,本宫棋艺,其时虽有些进益,却实属平平……若非后来因着时为晋王殿下的当今主上多番指教,实在不能至此等地步。” 长孙无忌眼角微一抽,表情却依然平静: “是啊……老臣都忘记了,先帝征战辽东之时,却正是多亏了娘娘陪伴当时的主上左右呢……否则,宫中长夜,最是危险也最是可怖的。”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于他,却是本宫本分。” 长孙无忌猛然抬眼,看着媚娘,表情在笑,目光却是微寒: “好一句本分啊!” 他却没有再说别的,只是笑着低下头。 媚娘怡然一笑,也道: “是啊,本份。毕竟当时的本宫却只是个受先帝之令侍墨于尚书房的小小才人,得蒙天恩侍伴先帝与皇子侧奉书墨棋琴之艺,那自然是要好生守职的。” 长孙无忌再抽了一抽眼角,却又淡淡道: “侍墨……的确如此。侍墨。” “侍墨,只是一个侍墨。” 媚娘轻轻道: “侍墨……对于先帝而言,本宫能够做为的,也只能是一个侍墨而已。无人能与那一位相比。” 长孙无忌的眼角微微柔和了一点,却又复平静: “娘娘过谦了……若论起这些年来宫中大小事务,非得是娘娘在中理治,才会有今日这般景象呢。” “是啊……这一点,本宫倒也算是做得得当……毕竟当年本宫侍于先帝之侧时,常常也于闲暇之时,听得先帝与王公公议及后廷总是言说道: 有朝一日,这后廷之中只有贤后立于此处,却无那些惹事生非的妃嫔之属……却不知是何等景象呢?” 长孙无忌双目笑意尚未染及,便换了一副淡然之色: “娘娘说得却是不错,这样的话,老臣先年前也常常听得先帝言语,那时的先帝也总是笑自己一番痴想,可又忍不得住难忘……毕竟对先帝而言,先皇后娘娘早逝,却是他一生难离之伤。” 媚娘点头,然后又笑道: “说起来,治……主上却是常常与本宫说起一句话儿,说是先帝曾于临终之前教与他的,言道大唐天下,皆因情义而起,也当因情义而盛。只是这情义何意,却还是要看其本心。 本心怀天下者,则便是天下太平之时。而若心怀天下,则自当有情义在其中。若仅为王而王,为帝而帝,为主而主者,永远也不能做到胸有情义,也永远做不到心怀天下…… 算起来,主上这样的,也算是胸有情义了,是么?”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媚娘,却傲然道: “外人常传主上如何,可于老臣而言,这永徽之治,却不输当年贞观盛世。” 媚娘目染悦色,好一会儿却收了一收,轻道: “那么,元舅公以为主上是因为什么做到这一步的?” 长孙无忌一顿,手中刚刚提起的一枚棋子却失手落下,叮地一声,砸响了棋盘。 他竟也无意再捡起,只是抬头,看着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