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一
次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 李治一早儿便退了朝,只在尚书房中理政,却又因念着近日来媚娘身子似乎颇有些不安适,于是便想着召孙思邈入内。可微又一想,有些话儿是想交代下孙思邈的,结果最后还是让他先行入了太极殿来见自己。不多时一身素衣草履,华发木钗的孙思邈便上了殿,先是看着李治微微一怔,但也只片刻便立时行礼。 李治点头,便含笑搁朱笔,亲自起而行至他身边,伸手扶起,又笑道:“道长因事,却未得长久留置长安城中。自那时已是数年未见。间有往来,却都只是行色匆匆,不得会旧。如今一朝有请,却见道长容颜如昔年,实在是让朕心服。” 孙思邈看看李治,却摇头笑道:“一经别年,物是人非,主上却还是一样的勤勉自力。只是这样的勤勉,未必便是好事。” 李治一怔,看着他,突然眨眨眼,转头看看身边的德安清和,点头道:“朕今日也有些乏了,又难得孙道长亲入其内相见,论起来也是欠了道长一顿酒,你们去准备一下。记得别叫别人碰。” 大唐天下,除去李治媚娘之外,哪一个不是把孙思邈当成是神仙供着?是以李治一句不叫别人碰,他们也是无不遵从的。 看着他们离开,孙思邈又转头看着李治点头,含笑道:“果然主上慧非常人。” 李治看着他的目光,好一会儿却又负手而笑,墨眸淡然:“看来孙道长不疑朕为齐桓侯啊!” 孙思邈也点点头,轻道:“主上又何尝曾视老朽为越人?” 李治点头,又一笑,垂目,复起:“果然严重了?” 孙思邈目中似叹似怜似悯似伤:“果然主上一直都知道……” 李治摇头,抬首看了看殿顶,然后平目而视面前这位老人:“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唯有如此,他们才更加不会相信,朕真的有风疾。” 孙思邈再一轻问:“连娘娘也不曾信?” “她……是最不需要信的那一个。”李治目光渐凉:“还请道长务必信守诺言。” 孙思邈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主上是不是肯让老朽替主上诊治一二?” 李治负手回头看他一眼,垂眸半晌,才轻道:“劳烦道长了。” ……不过片刻之后,德安与清和回来时,便发觉孙思邈已然离开,只有李治一人坐在玉几之后,只手撑腮,目光微垂,盯着几上一本倒扣着的奏疏,沉思不语。 亲手奉了酒案的德安看看清和,上前一步,唤了一声李治,却不见其回应,于是便又唤了好几回,李治这才似大梦初醒般抬头,看着他们道:“你们把这些东西送入立政殿去罢。此时孙道长只怕已然在那里与媚娘叙话了。另外,传话,请师傅入内议事。” 德安看看清和,想到孙思邈向来不喜高堂之事,心中多少也有些明白李治怕是受其烦扰,于是齐齐应是,出门而去。 李治看着他们离开,这才坐直身子,伸手去拿了几上那本倒扣着的奏疏翻开放在一边,露出下面一张墨迹微洇的手书,拿起来,看着上面苍劲而洒脱的字迹:自今日起,当少思少虑,少忧少谋,多宁多定,多静多喜,方可长久。否则再得十载之寿已属天幸。 李治看着它,目光淡然,闭闭眼,好一会儿才勾起一抹笑,摇头,一边儿将它拿了去旁边刚刚用起来的火笼里烧着了,一边儿盯着那腾腾而起的火苗,淡淡道:“果然不愧孙思邈……” 他再度向后一靠,坐在龙椅之中,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与殿外的卫士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儿凉意,便自起身,也不待那些候在殿下的小侍们快步上前来侍奉,便自取了银色狐裘披起,走下殿来:“去立政殿。” …… 是日,初雪。 因着初雪新鲜可爱,李治又是胸臆难解,于是便索性挥手退了玉辂,负手缓步,自缓缓而行。说是走着,可三步停,两步顿的,这平日里只消用上一刻钟时光便赶得到的立政殿,今日却花了足足两刻钟,还未曾看得见殿院大门。 行行,停停,停停,行行……就这样一路走到立政殿院门前的花园之前,却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转头,立在细细碎碎,如米珠碎银的初雪里,看着那已然衰败干枯,却虬曲傲然,别有一种风情的牡丹枝丛,好一会儿才问德安:“这是媚娘亲自种下的罢?” “是。”德安点头道:“原本是菊花的。” 李治眨眨眼,转过身来,徐徐走到花丛前,看了看,又问:“她原来不是最喜金菊?” “呃……许是因为先后娘娘……”德安小声地说了这几个字,便再不提。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不喜欢了也好……不喜欢了,也好。” 他点点头直起身,负手身后,目光却仍是在那些虬曲如龙的枯枝上流连不停,突然笑了起来:“人人都说风水之事,朕向来是不信的。可如今看来,却也是有几分得信。别的自且不提,只看这等姿态,竟是与她一般无二的。” 德安点头,心知他所言必是提媚娘,于是也只是点头。 李治倒是笑了起来,好一会儿突然看看前方,轻问:“孙道长此时也该出来了罢?” “这个……却不知。德安这便着人去问问。”虽然很是讶然李治竟然不愿见孙思邈,但他还是依命而为。 李治没有反对,只是淡淡点点头,继续垂首看着面前的牡丹枯枝。不多时,便有清和来回报:“主上,孙道长已然离开了。” 李治点点头,深吸口冰冷的空气,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息,点点头,大步走向立政殿。 ……立政殿内却是不见半处火笼的——因着许久之前那件叫人难以释怀的惨事,李治已然着内司将立政殿内改成了与甘露殿一般,自有温汤之水可放入殿内地下,以求取其暖意的样子。 而温汤之暖,又是远不若几十盆火炭可比得上的,且更加润泽宜人,是故立政殿内的李治媚娘,不但没穿着厚重衣裳,反而还特特着人开了门窗,以通风换气,免得过闷了。 饶是如此,殿内的暖气烘烘,也教坐在暖榻之上的李治与媚娘脸色微红——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已然饮了几杯的原故。 “唉,到底是这里好……你偏偏要赶我去那又冷又阴的太极殿……” 李治放下手中尚带余温的酒杯,向后一躺,已有三分醉意地懒在倚枕之上,只手撑腮,雪夜星空般的眸子微染醉意地着看媚娘。 媚娘一扬手,又饮了一杯酒,却看着他摇头一笑,好一会儿才道:“太极殿立属正殿大尊之位,不似立政殿可以轻易动得……若是治郎也想改一改,只怕却是要问李淳风。” “问他做什么?直接问袁天罡岂非更好?”李治一抬腿,只将双脚落在她侧盘着的膝上,笑嘻嘻道:“嗯……是得问问。德安,可听见了?呆会儿便传朕旨意,去请袁大国师来。” 媚娘失笑,摇头:“袁天罡自是好,可是治郎却是忘记了么?他从来不会应诏,只会自行出现的。” “那是父皇。”李治哼了一声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要查起来,终究还是能查得出他在哪里的。” 媚娘微讶地看看李治,再看看同样一脸笑意点头,退下去办事的德安,扬眉道:“治郎今日有些奇怪啊?” “奇怪?”李治更加懒地微微一侧身子,滑倒而下,便将头放在了媚娘腿上:“哪里奇怪了?” 媚娘无奈,只得将他的头捧起,好好儿除去了硬梆梆的玉簪金冠,只留了两串珠束打底巾儿系着,这才伸手去替他揉揉额间,轻道:“就是觉得……治郎似乎不似往常一般。” 李治笑着道:“许是你多想了呢?我看你今日也不甚欢喜啊!”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道:“嗯。” 李治听出些不对来,抬眼看着她:“怎么了?” “……是王德。”媚娘轻轻道:“今日难得孙老哥来,所以便请他帮着看一看。结果……怕是……” 她叹了口气,扫了眼殿下同时垂下头,目光哀戚的德安瑞安清和明和,不由摇摇头。 李治心中一沉,抬眼看着媚娘:“……还有……多久?” “多则半年,少则……”媚娘咬了咬下唇,沉默了一会儿,又摇头,叹息:“一月之内。” 李治腾地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媚娘,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完全不曾听到突然爆出来的,清和压抑着的哭泣声,也不曾看到德安瑞安潸潸而落的泪珠,更不曾见到明和已然哭红却又被哭红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徐徐道:“……再无他法?” 媚娘摇头,闭目,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王公公……他自己也知道了。” 李治沉默,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慢慢问:“他……有什么求的?” “……求治郎天子特恩,赐他母亲与自己一同侍葬昭陵。他说……他生前不能尽孝,但求死后能长伴其母左右侍奉,可又舍不得先帝与先皇后娘娘,还有承乾太子,青雀殿下,长乐公主,还有安宁……还有……还有很多旧人。所以……他才斗胆恳求。”媚娘双眼通红,强忍着泪道。 李治沉默,再沉默,好一会儿才吐口气,抬脸,墨眸中的泪水明亮如星,却始终未曾滴下:“我去看看他……” 言毕,起身,便欲走。却不慎脚下一绊,晃了一晃,惊得媚娘与众侍急上前来扶,却被他一一摇手示意不必,只是自己继续往前走。 刚刚走下凤阶,他突然停下,转头,看着媚娘,轻轻一笑,转身,离开。 这一笑,却让媚娘心中突突直跳,一股不安之感,腾然而生。 …… 内侍省,王德居所。 李治坐在榻前的时候,王德却正好悠悠醒转,看到李治,他皱眉,轻道:“主上……您不该来这等地方的……” 李治强忍了眼泪,含笑看着他,伸手去握了他的手,点点头:“是不该来。不过朕也来了。” 王德看着李治,却笑了起来,艰难点头道:“是啊……王德都忘记了……主上是这样的人……向来看似最柔弱,却其实是最不肯随人意的那一个。” 李治忍不住笑出声,摇摇头,又小心地不让眼泪掉出来:“朕自小便是这样,知道的,也只有父皇母后,王公公你,还有媚娘了。” 王德点头,叹笑道:“可不是……想一想,当年立储之时,为了娘娘您可是几乎将先帝都气得……气得要立时摆了驾……去高祖皇帝与太穆皇后灵前,哭灵诉苦了……那位先帝啊!那位先帝啊……” 这句话儿一出,李治又是好笑,又是眼圈儿生疼,好一会儿才点头,抬起双眼看着前方道:“还不止呢……朕听说后来朕虽如了父皇的意,可他到底还是跑去哭了一场,说他这个父皇好难当……是也不是?” 王德笑了起来,摇头道:“就说……王德就跟先帝说过瞒不过您的……他还死撑着不许说……唉,您看,这为父之尊,到底也是留不住的……” 君臣主侍二人,又是笑了好一会儿,王德才收了笑容,轻轻地握着李治的手,已然混蒙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这个他从小抱到大的小主人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然后缓缓松开手,拍拍李治的手背,就像他小时候,自己会做的那样,点头微笑道:“下雪了,天凉,您该回了……娘娘在立政殿等着您呢。” 一句话儿,却勾起李治无尽回忆,与今昔之事交叠堆积,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泪水崩出! 王德见状却只能笑着,伸手去替他拭净了泪,缓缓道:“主上不能哭的……不能为了王德哭的……您是天下之主……不是能为王德哭的人……能让您这般哭着的人……也只有娘娘了……主上,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娘娘……因为以后能陪着主上的……只有娘娘了……” 接着,他再一笑,却缓缓地,恋恋不舍地合上双眼…… 到底他的体力已不支,这样的清醒…… 只怕也是难再有了。 李治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只被他双手紧紧握着的枯瘦大手上……那只自有记忆起,便常常牵着自己,护着自己的大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