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十一
大唐显庆二年闰正月。 长安往洛阳的路上。 车马粼粼而行之声阵阵响起，在车内的人听起来，着实是有些叫人沉沉欲睡的感觉的。尤其这个人手上，还捧着一大堆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疏的时候。 李治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突然就任性地将奏疏一丢，扔在一边，伸手去抱了一边儿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地看着李弘写字的媚娘，赖赖皮皮地道：“你在做什么？”媚娘白了他一眼，伸手推，却推不动，只得由着他抱着，然后看了眼早习以为常，连头也不曾抬起过的李弘才悠悠道：“做个好父皇呀！” 李治一怔：“父皇？” “是啊！”媚娘转眼看看他，淡淡笑道：“孩儿的父皇不肯好好儿做，自然只得媚娘来了。” 李治抹了抹鼻头，好没意思地松了手，板着脸坐到儿子身边，盯着他写字。然后突然便道：“上金素节两个孩子，你都安排好了。”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道： “你可怪媚娘？” “怪什么？为他们好的事情。怪你做什么？”李治一边儿伸出指节来，懒懒地敲打了下儿子的小脑袋，看着他抱头欲喊痛，却因着母威不敢出声的可怜样子，好不得意地扬扬眉，然后漫不经心地答： “接下来你要做的事，若是换了我，只怕还做得不若你……又有什么可怪的？”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信我？”“为何不信？” “我并非他们亲生母亲。” “可你已努力地将他们看做是亲生儿子了。” 李治转头，认真地看着媚娘：“不是为了迎合他人的评判，而去做个所谓的慈爱母亲……而是认真地将他们看做一个人，好好儿地该教者教，当养者养…… 你对他们与对待弘儿贤儿之间，所差的，也不过就是一点儿哺育之情罢了。”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可他们……未必会喜欢这样。不止他们，便是外人……”“外人的看法，与我无关，与你更无关。不必理会。”李治潇洒一笑，伸手将她肩头揽住，笑着看看她，再转头看着李弘乌黑发亮的发顶心，眯起笑眼问： “弘儿弘儿，你说父皇说得对不对？” “弘儿不知，弘儿要写字。父皇不必问弘儿。” 李弘一句话，便说得李治尴尬一笑，媚娘捂唇窃笑，一时之间，车中尽是笑意盈盈，暖流人心。 车厢外，坐在门边侍帘的瑞安听到这样的笑声，忍不住回眼看了看插袖而侍坐于另外一侧的哥哥德安，轻声道：“你听到了？” “嗯。”德安垂下眼眸。 瑞安点头，淡淡道：“所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哥哥做那些事了罢？” “……可我还是得做。”德安看着瑞安，目光微伤：“正因为你不愿意做，所以我要做。” 瑞安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哥哥的选择，瑞安无从可说。但请哥哥自今日起，还是不要说什么因为瑞安不愿意做，所以您才要做的话儿罢。哥哥只不过是在替自己找理由罢了——若是哥哥真的不想做，那么无论哥哥是否聪慧，本事如何，都是有办法可以不去做的。” 德安亦沉默。一时间，车内笑语阵阵，车外无言寂寂。 只听车轮粼粼做响，一路将时光与往事，尽数碾成碎末，终不复回当初的模样。 三日后，夜。 行宫之中，寝殿之内。 李治看着媚娘睡得熟了，便起身徐徐走到殿外，向着立在殿外值夜的德安招了招手。 德安见状，立时小步而前，轻声道： “主上有何吩咐？” 李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些日子，看来你多少也想明白一些了。” 德安垂首，沉默不语。 李治摇摇头，转身看着面前的庭院，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才轻轻道： “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 德安沉默。 李治继续轻道： “但是……你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的。因为于朕而言也好，于媚娘而言也罢……无论以后舅舅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都断然不能让他老人家轻易受死。” “人总有一死。主上。” 德安终究开了口，声音也冷淡得不似平常模样。 李治却笑了笑，转头看着他道： “说得好，人总有一死。朕也拦不住舅舅终将离开的事实。但有一桩，选择如何死亡的方式，却是朕能够为他保住的一点儿尊严，也是朕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所以……” 李治转过身来，正色道： “你最好还是打消掉亲手替皇伯父报仇的念头。无论如何，各为其主竭尽其忠并非舅舅的错。当年若是皇伯父在争储一战中胜出，那么朕的兄长们会有什么什么结果，你们自然想得出，而朕甚至都不会出生。朕的父皇……也许会面对比皇伯父更加残忍的结局。” 李治静静道： “除非，你能够替皇伯父保证，替皇伯父身边的那些人保证，若果然是皇伯父最终继承江山，登顶大唐的话……他必然不会像朕的父皇一般赶尽杀绝，他身边的人也更加不会像朕的父皇当年身边的那些臣子一般，为了各种目的，势必要将朕的几位兄长赶尽杀绝。 德安，除非你能替自己的父亲保证，若是你的父亲登上这帝位，必然不会有如今一般的结局，那么便不要再说什么为了要替皇伯父报仇，势必便要亲手杀死朕的舅舅这种话。 因为换了是你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这不是仇，这只是你们战败之后，为了寻找一点儿心意难平而想到的发泄理由。”李治几句话，却说得德安无言以对。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即使瑞安当时年纪小，尚且不能了解人心，可他却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也知道自己父亲身边的那些人又会是什么样的。 他们只会做得比先帝，也就是他的皇叔父更加狠绝，更加不留一点余地。 因为胜的是皇叔父，因为皇叔父身边有个好叔母，所以他们几兄弟，还可以留下一条命来，想一想如何复一复仇，替自己，替那个失败的父亲，出一口怨气。 可若是父亲胜了呢？ 只怕结局…… 德安垂下眼，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德安明白这些，可是主上，这是德安的命，也是必然要做的事情。若是主上有心保下元舅公，那就便将德安兄弟绳之以法。若是主上再不有所行动，那么元舅公的结局，只能是一条路……主上，德安无能为力。” “你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你自己也清楚，瑞安不该也不必涉入这样的事情之中。那么从今日起，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至于舅舅……”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若朕真有心保他的话，便不是要将你们绳之以法，而是要放着他，由着他去了。你们真的以为，你们能够在舅舅身边安安稳稳暗伏这么久，是因为舅舅无能么？ 你们错了。那是因为朕与媚娘，一直都在为了你们而牵制他。 只是这样的牵制，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所以朕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不是什么请求，而是劝导。 劝你们不要自误性命罢了。当年倾皇伯父麾下所有高手之力尚且斗不倒的人，今日又怎么可能只凭你们几兄弟，便轻易收了他的命？ 老骥伏枥，却未必代表他只能志在千里了。” 李治深深地看了德安最后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怔怔然的他，立在当地，不知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