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大唐三帝传在线阅读 -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零六

    李治言已至此,若是德安再继续追问,显是便已过了一个侍臣应当遵守的边界,是故便自沉默不再言语,反而转过话儿来问李治:

    “那娘娘那边儿,真的不要告诉她张乳娘之事么?”

    想了一想,李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

    “有些事情眼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壁说,他一壁沉了眉眼,黯然道:

    “只是……无论再过多久,她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道的……若是朕能早些儿知道老人家身子不安,若是朕能早些儿……”

    “主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些事却是勉强不得的。”

    德安轻声提醒。

    他沉默,最终也只能沉默。半晌,抬头,长出口气:

    “传师傅入侍罢!朕想与他见一见。”

    ……

    不过半个时辰,两鬓微白的李德奖便已匆匆而入,先奉了李治的令,自与他行了几招之后,君臣一对,师徒二人,便自搁了手中剑,除了金甲银镜,自往一边儿小亭之下,温酒煮茶,并膝叙话。

    “唉呀,德奖算是看出来了,主上今日召了德奖前来,却不是为了试剑。”

    在李治面前,李德奖自有他的分寸,但这样的分寸,却并非是拘束自身豪放诚恳的天性。是故很快,他便以自己的方式道破了李治的心思。

    垂首淡淡一笑,李治抬起英俊的脸:

    “果然还是师傅最懂朕。”

    他一撑,起身,看着天边微微流动着的白云,轻道:

    “师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朕很想问一问师傅……什么样的男儿,才是好男儿?”

    “这个……”

    李德奖微一沉思,便道:

    “好男儿者,其实不过就是肩可挑,掌可扶,腰可挺,足可立而已。”

    李治转头负手看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师傅就是师傅,一句话便将朕心中迷雾拨开……”

    他转头,扬眉看着天边灿阳,淡然一笑:

    “肩可挑……可挑天下重担……

    掌可扶……可扶娇妻爱子……

    腰可挺……可挺忠臣明相……

    足可立……可立万古……不,不必立万古。”

    他忽又笑了起来:

    “何须立于万古?所谓万古者,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万古而已……朕只消立于这一世,立于朕这一心,便已是立于天地之间。”

    他点头,哈哈一笑:

    “好!好!好!”

    接着,大步而离。只有李德奖立在原地,表情从愕然到了然,再到慨然,最后畅然而乐。

    ……

    同一时刻。

    长生殿中。

    媚娘手捧书简,一时有些呆了,半晌才迟疑道:

    “你说……治郎见了谁?”

    “娘娘,就是那个写海大鱼的张柬之。”

    瑞安轻道。

    媚娘怔怔好半晌,才突然道:

    “他可是有个老家人,曾于并州应国公府做乳娘的?”

    瑞安一怔,立时瞪大眼:

    “娘娘是说……他是……”

    媚娘摇头,半晌才脸色微白:

    “此时他只怕还未必便出了洛阳城,你且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去寻着他,务必将他此行来事查清楚,越快越好!越早越好!我要知道个清楚!明白么?”

    瑞安咽了咽口水,轻道:

    “娘娘,您何必这般着急呢?主上见他,多半是问张乳娘的近况,算是为了娘娘好的。又有什么……”

    “若果如此,为何这半日了还不与人来召我去见他?治郎向来是最仔细的人。他不会这般疏忽,你哥哥也是……所以若是至这等地步,只怕便是出了什么大事!你快去查!”

    最后一句,媚娘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这样的媚娘,别说被吓得一个激灵立时长跪于地不敢起的明和没见过,便是服侍了她十几年的瑞安也不曾见过,是以立时便一声响亮的回应,转头便奔了出去,急匆匆地往前殿而去。

    这边厢,媚娘只是回过神来,微喘了口气,也不待抚慰被惊着了的明和,便自着令与他: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但凡有这位张柬之张卿的任何消息,立时传与本宫!明白么?”

    “是!”

    “现在就去,不要再等!”

    “是!”

    明和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只留媚娘一人,重重地坐在圈椅之中,双掌合十,默默念佛——她一直以为自己除了李治和几个孩子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东西了……可今天她才知道。她还是有舍不得,抛不下的东西的……而且还在她万万想不到的心底深处,竟然还藏着这么一点旧念。姆娘……你不要有事……

    她的眼角,微微浮出泪来。

    ……

    是夜。

    李治面色沉沉地坐在媚娘榻前,看着怀中已然沉睡,却泪痕犹然的媚娘。再抬头看看侍立一侧的秦鸣鹤问:

    “如何?”

    “娘娘伤情过度,所以才会一时气血攻心昏倒。其实却无大事。眼下臣已与娘娘下了针,想必不多时便会醒来的。只是如今娘娘身怀龙嗣,必然这安神定气的药是不敢使也不可使的。所以还得请主上多多劝慰娘娘,万万不可再伤情劳身了。”

    李治点头,嘱咐他再备些安胎保身的药汤来,这才叫他下去。

    秦鸣鹤接令刚离,媚娘便在李治怀中悠悠醒来。张眼看到李治,她的眼睛只定了一定,便突然如泉般地涌了出泪花儿来。

    李治眼眶一红,还不及安慰,便见她若一个受足了委屈,伤痛难捱的三岁孩儿一般,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入他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裳,哀恸不止。

    李治心中酸痛怜惜,便紧紧地抱了她在怀中,轻轻拍着摇着,安慰劝哄着这个从来不肯轻易在外人面前示弱至此,无助至此的倔强女子。怜她如此吃苦,痛她受此打击,伤她惊失亲怀,又幸慰她总算还能哭得出来……心中又是苦,又是痛,又是伤,又是慰,一时间竟是百种滋味,千般感怀,尽在心头起起伏伏。

    媚娘是痛的,甚至这般的痛,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原本她一直以为,这些年风风雨雨前朝后廷,生生死死几番翻腾……既然她都能将自己的亲母亲姐那般弃之忘之,那么她的心里,除去李治与几个孩子,至多再加上身边这几个人,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挂怀的了。可她没想到,没料到,原来在那么久那么远的过去,她还留着这么一点余恩,不曾报,不曾了,竟一朝于自己心中,成了这般大的伤。

    所以,她也是悔的,悔于自己为何不曾早一些儿将这些恩报了,将这点恩了了……那么好歹今日她也不会再有这等的痛,这等的悔。

    但世事无如果,任何事,任何话,任何人,一旦做了选择,那么便再也无法回头。所以她也只能悔,只能痛。

    李治看着这样的她,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忍:

    是的……他最终还是跟他的父皇走上了同样的路……

    为了她和孩子们……他不得也不卑鄙地,一步一步地,算计好她的未来,将她与这大唐江山,牢牢地绑在一起……而每思及此,李治心中的痛,心中的怨,心中的苦……便如一把毒刃,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他心头最最承受不得痛苦的地方,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再如何痛自己,如何怨上天,如何苦命运……他也只能如此选择。

    他没得选择,他必须得逼媚娘……为了她,他必须这般逼着她,让她断一切不应的牵挂,让她绝一切无用的盘桓不舍……让她真正地强大起来。他必须这般逼着她。李治闭闭眼,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心痛,克制着自己的不忍,克制着自己告诉她,这一切,他早已知道的冲动——

    是的,他早就已然知道张氏离世的消息了,就在张氏离世的次日午后,他便已然接到了早就安排在张氏一族近身,暗中关注着张氏祖孙的影卫所传流星快报。

    而那时,他才刚刚知道自己注定年寿不永的事实没多久。也刚刚下定决心,要让媚娘永远永远不要再为他担忧没多久。

    ——他要让她强大起来,强大到仿佛同时拥有了他与她,两个人的力量。唯有如此,她才能在他早一步离开她的时候,保住她自己的命,保住孩子们的命。

    所以他当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至今为止,他想起都会觉得自己无比冷酷的决定:无论如何,不到她自己发现,他是断然不会告诉她,她视若母亲的乳娘张氏,早已去世。

    他当然知道这对媚娘意味着什么。

    夫妻之情,于他而言已是十年有余,所以他很清楚,媚娘远不若她自以为的那般冷酷决绝。相反,她的心比他更加柔软更加容易受伤——只要掌握了她的弱点,无论是谁要如何伤害她都是轻而易举。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她的弱点一一消失,或者……一一变成她最强也是最不可战胜的优势。

    所以他不会告诉她,他早已知晓这个事实,但也不会欺骗她,或者利用乳娘张氏之死,去做些,说些什么会让她觉得他在利用她的事和话。

    ——对于媚娘,他只要看着她就好,能够忍着心,看着她后悔,看着她痛苦,看着她一点一滴地发现自己的孱弱之处,看着她自己亲手把这些弱点一一挖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晾干,晒硬……

    最终成了她手中最强的剑,便可以。

    他要做的,便只是看着——

    但正是这般看着,于他而言却是最痛苦也是最无法坚持的。

    好几次,他在子夜时分蓦然从媚娘决绝离他而去的噩梦中惊醒起身,一身大汗地呆呆坐在她身边,看着被他死命抱在怀中,不敢也不能松手的这个女子,都几乎要摇醒她,告诉她这个事实,但是最终,害怕她会在自己死后,真的跟着被伤害,被折辱,痛苦半生的念头,还是让他坚定地放弃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坚定,是他用如何的代价,换来的……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也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尤其是他的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