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四一
大唐显庆二年八月初,因着天气渐凉,李治驾返洛阳宫。 同月,贬韩瑗,来济,禇遂良。再贬柳奭。 九月初。 长生殿中,一直被李治当成三岁小儿来看着的媚娘,终于盼来了她的解脱—— 李治与她的第三个儿子,就好像在应他的母亲所愿一般,比所有人预料的早了十日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李治自然是很欢喜,在与诸臣议论之下,便将当年年号取了一个“显”字,为这孩子的名字。 问及何故时,他笑道: “既然年号显庆,那吾儿自当为这显字。天下无数岁月尽为显庆,一庆延年,二庆增寿……孩子福寿安康,永续其德。” 一时间,海内皆言: “怜子弗如唐王。” 至于媚娘呢? 非常可惜,不如她愿地,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她依旧是被李治着令禁足长生殿,好生调养着。 在孩子出生之后,李治的一片苦心,身边的人也便能告与她知,于是便自复夫妻和睦。只是无论她如何求,如何使性儿,李治还是不允解她的禁足令,更加拒绝了她想带着三个孩子出宫一览东都景的请求。 ……不过在十一月中,孙思邈入宫替媚娘看过脉象之后,李治再也没了能困住她的理由——毕竟连神医如孙思邈都说她困囿太久,会成积气的,李治又怎么敢再囚着她? 而她被解禁令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令把之前自己未能好好儿完成的亲蚕礼再复一遍。 李治在听闻这消息之后,能做的也只是长叹三声,由她去。 只是暗中还是吩咐了德奖,请他将素琴送入宫中陪一陪媚娘——毕竟近来媚娘身边那些神凤卫多数都跟着修罗剑外出接应各方暗卫去,玉明又不在,只有玉如一人,他还是不能安心。恰好最近新罗国主金春秋即将第二次密入洛阳与自己会面,一谈两国结盟之事,德奖又忙得无日无夜,素琴又是早就念着媚娘,又因着想到在宫中时,能见到德奖的机会自然是大大增多,所以自是皆大欢喜。 德奖有心,素琴有意,于是便加意加紧地收拾好了东西,当天午后便入了洛阳宫。 姐妹相见,自是欢喜不必多言。又兼之新得娇儿,两女更是欢谈至夜,以至于当夜李治欲驾归长生殿时,又吃了一枚软软的闭门羹—— “主上,娘娘说近日国政烦忙,便不劳主上奔波两殿了。娘娘又亲手炖煮了玉蕊羹,请主上好生服了之后,便在贞观殿安歇罢!” 玉如奉上媚娘的话儿与一碗羹之后,便转身欲离,结果却被面带不甘的李治叫住,长长短短地问了许多话儿之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且告诉你家娘娘,若今夜戌时过半仍未入寝,那便又是大不敬之罪,依例,仍是禁足的。” 玉如闻言,且强忍了笑,便自告退,留下一脸怨念深沉的李治在原地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当夜媚娘与素琴到底把这悄悄话儿说到了几点却无人得知,但第二日亲蚕礼毕,媚娘便安安巧巧地自己正装朝冠,入朝贞观殿,在李治看到她便亮得跟蕴了满天星辰似的眼神中徐徐道: “媚娘因有某事,欲微服出宫,还请治郎恩批。” 立时,满天星星被一层乌云笼了起来。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她,在她附于他耳边,把她为什么要出宫的理由告诉他之后。 “jiejie,主上真的信了您出宫是为去那汤饼老伯的摊铺给主上带份汤饼回来么?” 出宫的路上,素琴含笑问。 媚娘淡淡一笑: “他信或不信,我只管把东西给他带了回来,便是了。” 素琴微一抿嘴: 她自知媚娘此举名为取汤饼与李治食,实则却是因着念李治近日不得出宫一访民情,心中烦闷,故便借此出宫,有心探一探民情,再借机取些新鲜物事与他和几个孩子借一借无趣。 她心中自也欢喜,但仍面露犹豫。 媚娘知她担忧自己容貌会被人认出,于是从车内好容易找出两顶带纱帷笠来,与她先戴上笑道: “这样,还有谁看得见?” 素琴这才忍不住一笑,也便与她戴好。 于是,一路欢笑声中,二人便只带了一个玉如与几名神凤女卫,扮做寻常官家女眷模样,离了洛阳宫,由北门而出。 毕竟之前因着李治与媚娘多番私服出宫往此的原因在,玉如驾轻就熟,倒也极快地来到了那家汤饼摊子前。 然而却见摊前冷落如斯,于是相询这下,方知原来今日那老夫妇家中有事,不能支摊,失望之下,二人微议,便欲转回宫。 只是方才坐在车上走得累了,加之来时路多属御道,清净无人,这里却是集市正中,人多杂涌,车行不便,于是二人便下车步行一段,待至御道之上再行上车。 可刚行两步,便闻着前方呼喊有西域新种波斯猫儿贩售,引得人群躁动,眼瞅着那摊贩前围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不由得引她们这一行人注目。 素琴闻声,惦记着上次自家猫儿老故之后,几个孩子因失良伴伤情不止,有意上前一看。但又因念着媚娘,不好开口。 媚娘看出她心思,本也有心去看一眼,可又难免微微犹豫——毕竟她自封后以后,虽私服出宫无数次,却从未在外多做停留…… 可想到素琴那张近年来已然如惠儿再生般的面容上露出失望之色…… 她却实在不愿就此回宫,于是笑道: “论起来,洛阳也是我大唐副都。在这儿住的百姓,便是贩夫走卒之属,那也都是见得识得的。此番倒是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奇种猫儿,竟这般引动人心?走,去瞧一瞧。若是可爱,弘儿也正好嚷嚷着要得一只猫儿来玩一玩呢!” 媚娘这般一言,素琴自然欢喜,于是便收束一番,移步近前。 只是那摊位前人流拥挤,素琴媚娘二人走近了才发现人的确多得有些过,后悔,商量一下欲行退离时,却已被后来人群裹挟其内。 这下子,虽幸有玉如等神凤卫暗中相护,她们还是被卷入了人流之中,几番碰撞这下,连头顶的帷笠都险些被扯掉。 幸好玉如与几女机警,几番巧推暗送之下,也是把媚娘素琴平平安安送至摊前,终得见那所谓“波斯异种猫儿”。 媚娘见后,沉默不语,素琴却是见那白白绵绵的两三头小东西如雪团一般在铺着的锦布上滚来滚去,只觉稀罕得紧,笑道: “不怪人这般多,这猫儿种确实稀罕得紧……竟从未见过的。观它容貌,竟与常种波斯猫儿好有几分不同,直似前些日子里天竺国异僧那罗迩娑婆寐前来朝见时奉上的豹种异猫。 只是那豹种猫儿浑身上下俱是石样斑纹,却少见这等纯白如雪的。那眼儿也小了许多……且这尾巴……可不是被刮了毛么?怎么只剩下一点小球儿也似的在尾尖了?” 她问媚娘,却不见媚娘出声,转头欲瞧时,却因隔了两重纱帘看不清媚娘表情,正待张口再问时,却突觉一阵拥挤,猝不及防间头顶帷笠不知被什么人推掉下去,露出一张娇美容颜! 她多年隐藏身份已成习惯,是以下意识便是一声惊呼,以袖掩面! 正满心仓皇时,眼前一花,一顶帷笠便复遮住了她的脸。 惊魂未定之间,隔了纱帘,却见媚娘刚刚还有些模糊的脸,此时却极是清楚地对着自己笑道: “明明还有些病着,还不好生戴好了帷篱,仔细冲了风可不好。系紧了。” 素琴这才意识到,媚娘竟将自己帷篱让了与她,惶惑感动之中正欲拿下还她,却被媚娘伸手紧紧系了丝结在下颌,又将朱唇附于她耳边低道: “此处人多,你好生系着。玉如正找着那一顶掉的呢!系好。” 素琴闻言,泫然欲泣,便急忙转身与玉如一道寻找起自己那顶被挤掉的帷篱来——毕竟媚娘国色,何况几个孩子出世之后,她更添着了许多妩媚韵味,如今便是素颜淡服亦是华贵明艳,难掩珠玉缀露,日月映霞…… 果然,周围片刻安静之后,一阵惊叹之声便响了起来。素琴大急之下,见诸众已都将目光放在了媚娘面容之上,更有几个看面相便是轻佻纨绔的富家儿郎,已是目光发直地往此处挤来。 越急,越挤。好容易她寻着了那帷篱,却是天不从人愿,已被踩得竹笠尽碎,纱帘也扯脱了好几处,断然不能用了。 素琴见状,不假思索便要解开颈中丝带,却突被媚娘温稳柔和的声音吸引了心神,停下了手。 事实上不止是她,几乎所有人都被媚娘突如其来的发问,吸引了心神去—— “老丈,你这‘猫儿’是自己捉了来的么?” 摆摊的却是个耆耆老者,见这仙女般的娘子有问,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做着夫人打扮,可面容却似是将及笄的少女一般,一时不好定夺称呼—— 毕竟时下洛阳都中那些官家千金,一朝定了亲事,无论是否已嫁入夫家,便都争相做妇人装扮的…… 于是便笑着摇头,斟酌称呼道: “小娘子却是过誉了……小老儿哪有这等本事?其实是小老儿家中开了一家任氏客栈,供南北往来的行商做个歇脚处。前些日子里来了一队西域商人,歇了几宿之后才道没什么现钱丝帛之属。其实咱家里倒也不缺这一口吃食,于是便叫他们自去,待有时来还便是。 可偏偏那为首的客商任侠,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些东西来与小老儿为抵当。小老儿来来回回,也就看中了这对儿小东西,于是他便留下来,说若他有缘再来时,自将钱来赎,若无缘便将这什么宝贝留在小老儿身边,任小老儿或卖或寄,听凭处置。” 听得他这般一说,媚娘倒是一怔,看了看身侧正全力替她挡下那些已然冲挤近前,欲相询芳名登徒子的神凤卫们,再看了一眼玉如。 玉如会意,上前一步含笑道: “老丈,我家娘子很是喜欢这几只小东西,不知要如何得蒙您老割爱?若以此易,不知可否?” 手掌展开,避他人耳目时,却是三枚金通宝。 那老丈久于洛阳城中,哪里不识得这等宝贝乃是宫中之物,除去那些王公贵胄们能得些赏赐之外,便是三品以上大员才得?一枚金通宝,一铺东市肆,这话儿可不是假说着玩的。 是以他立时眉开眼笑,便要应允,结果却被一个轻佻声音给打断了: “且住!看这位小姑娘的手势,也不过就是几枚大钱罢?真是……这等异物,却怎是几枚大钱便可轻得?本公子出彩帛十匹,老丈,从商者,自是价高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