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八二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前。 李治看着立政殿门口那几个大字,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转头,自向太极殿而去。 “主上?” 清和看着这样的李治,不免有些不解,一边儿跟上的同时,一边儿也低低地叫着:“主上?” “……” 李治不说话,依旧沉默。 “主上!” 清和有些不安地再叫了声,李治却还是沉默。 片刻之后。 坐在立政殿中心神不定的媚娘,突然见一个小侍匆匆奔入。 怔了怔,她坐直身子看着那小侍:“何事?” 那小侍只是行了一记礼,便自将所奉之物捧于媚娘面前,请她阅纳。 媚娘微皱皱眉,看了眼一边儿立着的玉明。玉明会意,立时上前,将那东西接过转身奉与媚娘。 是只盒子。 挑一挑眉,媚娘伸手开了盒子,却是一方锦帕。有些眼熟,却叫她始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咦?这样的精致绣帕,却是少见呢!而且还绣了娘娘的名讳……看来是主上特别准备的礼物了呢!”玉明一笑。 媚娘突然心中一动,看了一眼那名字,突然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天。贞观十一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入宫的那一天…… 她初次见他的那一天。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其实她也是。但她比他大些,所以总是能比他勇敢一些。所以…… 那般地便在寒天冻地中,跳入了冷意浸骨的湖水里,救下了他——一个满心只想着替他的母亲摘下一朵荷花的少年。 她还记得他,那个时候的他,又瘦又小,柔弱得像朵养不成的娇花,风一吹便倒的娇花。她以前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少年的。 在遇见他之前,她所接触的少年,总都是坚韧而自信的——其实他也是,后来她发现,他也是个坚韧而自信的少年。只是却没有她之前认识的那些少年一般,张扬着,恣意着。 他活得总是很小心。好像如果他太过放肆,就会让身边的人离他而去一般地小心活着——虽然在她看来……不,应该说是当时的整个大唐天下看来,最有资本,最应该活得张扬恣意的少年,都非他莫属。 可他就是活得分外小心,分外提心,也分外用心。 媚娘的目光,微微柔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又有一小侍捧着另外一只盒子,快步走了进来,向着媚娘一礼,同样不言不语,只将盒子高高奉过头顶。 媚娘看着那盒子,好半晌才叫了一声玉如。 玉如应声是,便立刻快步上前,将那盒子拿过来。 盒子捧到媚娘面前,她却没有立时打开,直到玉如疑惑地唤了一声娘娘,她才恍然回神,伸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接了盒子,捧在掌心—— 这个盒子,她再熟悉不过。打开,果然……满满地,装着一整盒的朱红小果,却正是枸杞子。 她微抿了下唇,却不说话,只是默默抓了一颗,在口里嚼着……只是眼眶里,已是微微泛了些酸意,有些发红。 又甘,又苦,还微有些奇异的酸涩感。但是……她却觉得,味道好得,什么样的奇珍异果都比不过。 越嚼,眼中越觉得酸意难止,甚至有些潮湿气,已慢慢弥漫了眼前一片,于是急忙转过头去,微微抹了一抹眼,却听见明和低道:“娘娘……又来了一个……” 她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殿下不知何时跪着的另外一个小侍,和被他高高奉过头顶的另外一只盒子。 咬了咬牙,她看看明和:“去。” 明和应声称是,立时便下了台阶去,急奔向那小侍,取了盒子在手,转身奔向媚娘:“娘娘。” 媚娘却只是沉默,看着那形体大了好些,看上去也份量重了好些的盒子好半晌,才抬手开了盒子——两只用得已然旧了的棋瓮,正安安静静地摆在盒子里。 它们真的旧了,可是却并没有半点儿残破之处,就好像时光停滞在了它们被收藏进这盒子的那一刻一般。掀开棋瓮,里面的棋子,也是颗颗润泽如玉,仿佛就在昨天,还被那两只属于她武昭,和他李治…… 不,属于武jiejie,和稚奴的手,捏在手心里对弈取乐过。 这一次,她用力地咬了咬下唇,提醒自己莫要流泪失态。 她现在,已是皇后。 他的皇后。 她深吸口气,正待开口,却又看到一个小侍,捧着一只盒子,快速地奔入内殿来。突然她有些期待起来——这一次,会是什么? 当打开盒子,一样她万万不曾想到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那是一柄画扇。虽然她已无法记起,自己到底是在何时何地,曾经描下这么一副画扇,可上面的笔触,那题字,却样样都熟悉,处处都明白地告诉她—— 这是她自己亲手所描所绘之物。 握着那被镶金嵌玉,精心修整过的画扇,她半晌不能回神,只是呆呆地想着一件事:自己到底是在何时,竟描了这把扇子的?而又是为何,她竟再也想不起这画扇的过往呢? 就在她恍神的时候,一个接着一个的小侍,陆陆续续地都奔了进来,同样人人都或抱或提或二人一组或三人一队地将手中的盒子奉与媚娘看。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徐徐起身,握着手中的扇子,缓缓走到那些小侍们面前。 这一次,没劳她动手,那些小侍们自己一个个地打开了盒子: 重新绣了花儿与诗的手笼;几络被金丝细裹的青丝;一只她曾亲手装了小点心谢他赠纸抄史之谊的八宝盒;一张写满了她小字的细笺;一点原本是被她贴过在眉间的梅花…… 每一样,每一物,都仿佛把这如梦似幻的二十一年岁月,慢慢地,如画如卷地展开,如诗如赋地问着她的心底: 你真的,还怨他么? 你真的有怨他么 你真的怨他么? 媚娘心潮难平,却依旧强忍着泪水。 但这般苦苦的压抑,却在看到最后一只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时,瞬间决堤: 那是一枝花枝和一套衣裳。 一枝还带了两三朵干花犹自不去的桃花枝,下面压着一套艳红如火,隐隐流金光华彩的凤羽罗衣。 那是…… 他曾执过的桃花枝,她曾着过的红舞衣。 瞬间,她哽咽不成声。下一瞬,便被轻轻而坚定地揽入一个温暖而宽广的怀抱中。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一双明亮如雪夜星空的眼睛,如春水泛潮般,看进她眼底。 委屈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抽泣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便手握着那桃花枝,扑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背不肯松手地放声大哭。 似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痛与委屈,全数都哭出来一般——在这个天下间,最温暖,最可依靠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