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十六
“主上……”明和听着李治这么一句大有深意的话，不免一时错愕，喃喃一句唤回李治心神。 “无妨，一时感慨而已。”他摇一摇手，又立时问到：“说到此事，朕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了。那个上官淑容，口称有贺兰兄妹欲借她之力入宫，可有此事？” 明和点头：“这件事，她倒是说了真话——娘娘两位甥家，的确是要借着她的机会入宫，不过她也只是备选之一，却还是不到最后人选那一步。” “所以她这最后一点与媚娘谈判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李治笑，然后问：“说到这里，倒是有件事朕很是想知道了——那贺兰兄妹，是谁助他们入的京？又是谁帮他们进的素节王府？还有，谁给他们出的主意，要他们借助那些对媚娘不满的力量入宫的？” 李治这一关接一关的发问，却叫明和一怔，良久不能回答。最后还是清和替自己兄长解了围：“那兄妹二人向来都是不安分的，如今这般行事，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清和与哥哥只顾着防住他们不许入宫，却不曾想的周到，是失职。主上还请原宥，不出明日午后，主上疑问，必有答案。” 李治自然知道他们的本事，更加知道他们的手段向来厉害。何况清和所言不假，贺兰兄妹行事的确是不顾一切，难以端摩。所以他们也只顾着挡住了他们在宫门外就是尽职。 只是这一次，牵扯到了素节，他却到底还是要他们多加防备一些的： “本来朕也不算是怪你们，只是此事如今事涉皇子，却与常时大有不同。他们既然找上了素节，那自然也就和上金扯上了联系。” 顿了顿，李治摇头道：“素节尚且可以放一放，可是上金却是个最不安稳的。无论如何，事情一旦扯上了他，就不是一般的事了。现在你们首要便是务必查清，此事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谁牵扯更深。是否上金已然涉入。若他果然涉入……” 李治不笑了，目光清冷：“若他涉入……” 他话儿没有说完，可是清明兄弟，却是听得明白仔细，心中也多少有了底，于是便谢礼退出殿去。 “哥哥。”两兄弟一出殿，清和立刻就叫住了明和：“你现在……” “正好，我也有话与你说，是些要紧的家事。”扫了一眼弟弟身边的小宝儿，明和轻轻道。 那小宝儿却是极为机灵的，就笑道：“两位师傅有事，小宝儿去给师傅们取些好茶去罢！前些日子主上还在心疼两位，好茶年年都是赐下来的，可是就没见二位有时间尝一口。” 一边说，一边上前拉了明和身边跟着的小侍儿一道离开。 那小侍儿名唤秋英，一时却还不敢走，直到看着明和点了头，才跟着走了。 “是个老实孩子，只要调教好了，说不得又是可为大用的。”看着秋英离开的清和，却是笑着道。 明和摇头，但笑不语，然后便做了先行，与清和一起走到后园之中，寻了一处僻静地儿坐下，才道：“你是想与我商量，主上今日所言，要不要与娘娘直言罢？” 清和点头一笑：“还是哥哥知道清和。此事，实在是个难处。” “别的事，倒还好说，毕竟主上从来不曾真的瞒过娘娘什么，自然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好瞒的。”明和望着远处清风吹拂，摇曳不定的莲枝，淡淡道。 “是啊！问题便是那对兄妹。”清和叹了口气：“娘娘这般好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大孽，摊上那么一对母姐不算完，还又摊上这么一对儿奇宝。真是……就不能让她好好儿地过几天安生日子。” 清和一边叹气，一边顺手捉了怀中拂尘的尾巴来，赌气也似地揪着玩。 看到弟弟愁眉苦脸的样子，原本瞪着莲枝发呆的明和却笑出了声，摇一摇头，他一把把弟弟的拂尘扯过来，嗔怪他几句，又一边帮他把那些扯得卷曲了的尘丝抻直，一遍慢条斯理地说： “你呀，一向好玩，所以才不好好听两位师傅们的学话儿，不然又怎么会有这般困扰？” “哥哥的意思是说，哥哥认真听了，所以就不会困扰？”清和转头，不服气又有些懊恼地看着他，声音也满是不豫。 明和再笑笑，直把拂尘都整理好了，才还给弟弟，笑道：“当初我也曾经与你一般，为了娘娘这样的境地发愁，被瑞师傅看出来了，就笑我多虑。” 停了停，听着风翻荷叶的声音，明和才慢慢地续道：“我当时还不服气，一个劲儿地往死角里钻着，非要替娘娘想个法子解决了这些事。结果瑞师傅看不下去，就问我——你今年几岁？ 我说，十七。 他又问我：你跟着娘娘，几年了？ 我回他：总有十年。 然后瑞师傅就大笑起来，说我杞人忧天。我不服气，连连追问，他才又问我： 你跟着娘娘，已有十年，那这十年里，有哪一次，娘娘是真的全靠着你机灵过人，预先筹谋齐全，才不至于被人暗算成功的？ 且不论这十年，在你姚如意不曾出生的那些年里，娘娘所要面对的风风雨雨，只怕比现在还要更凶险更难熬，她又是哪一次真的全靠着别人才渡过难关的？” 乍一听到姚如意这个久违的名字，清和一时间有些恍神，不过很快，他就也笑了起来：“是了，哥哥说的是。这些事，终究还是娘娘自己才能去处置，咱们这些人，也只是能陪着他们，看着他们，做一个活书册罢了。” “你明白了就好。”明和淡淡一笑：“称心，你可别忘记了，你这个名字，是为了什么，才会被师公给隐了起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地似乎要消融在夏日习习凉风中。 夏色如晴空，可是此时的清和，却只觉得自己全身微凉：“我不会忘记的。永远都不会。” “那就好。你不忘记那就最好。”明和看着面前的满池荷花，摇头无奈一笑：“不过就是真的一时忘记了，也不能怪你——这样的日子在别人看来辛苦，可是对我们而言，已是万福。所以便是真的有忘记的时候也不打紧，只要你还记得韩王未死这个事实，就好啦！” 清和转头，眉目冷厉：“哥哥的意思，此事与他有关？他不是被娘娘一番整治，几近废物了么？怎么就还能兴这风浪？” “饿狼老衰，却仍能借同类果腹以保己身，以求活路。何况是他。”明和冷冷一笑：“主上也未必就看不出来这一重了——不……” 他摇摇头，走到小轩边吹风：“只怕主上是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事涉娘娘母族，之前主上扯进娘娘母姐暴毙的事情里，已经几乎叫他们两相疏离——主上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犯同样的错误的。” “那主上就这么放任韩王！？”清和急得提高了声音：“李元嘉！那可是李元嘉！当年暗中cao手，只凭着一点小计谋，就害得先帝折了太子承乾殿下，又顺道毁了魏王青雀殿下的那人！ 别的不提，当年登基之时主上吃了他多少暗箭？被迫与娘娘分离的事情，主上莫不是都忘记了？！这个男人，怎么能就让他活着！” 清和越说越恨，到最后，几乎有种冲动——想要立刻去手刃仇人的冲动。 是的，仇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亲眼看着那个人，被先帝令人斩杀的情形…… 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年幼的他，被那些小侍儿们欺负到躲起来偷偷哭泣时，那双抱起自己来，给自己擦去眼泪，再塞一把甘饴果子给他的大手。 也不会忘记，当他知道自己的亲生兄长也被送入宫中，被人欺负到生了重病，眼看再不能活的时候—— 年幼的他鼓起所有的勇气，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敲响了东宫大门，想要告诉那个永远都护着他，与自己同名的大哥哥，要麻烦他为自己哥哥收拾一副小棺时…… 出来见他的，却是他想都不敢想，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的太子承乾，与更加温厚可亲的晋王稚奴两位殿下。 而接下来，两位殿下拉着他的手，不管更深露重，薄衣轻靴，不顾自己金枝玉叶的贵重身体，执意要跟着那个大哥哥一道进入掖幽庭，救了自己哥哥如意的事情……他永远都不能忘记。 是的。 那个时候的哥哥，还叫如意。 那个时候的他，和那个总是笑着对大家说话的大哥哥一样，还叫称心。 那个时候的大哥哥，还是鲜活的，还是会对自己笑，塞给他和哥哥一块儿外面带回来的甜糕的大哥哥…… 是活生生的大哥哥。 而不是那个…… 冰冷的，苍白的，一头黑发乱如枯草残窝，双目白渗渗的…… 似乎只是一个什么泥捏纸扎的东西的…… 头颅。 他是活着的。 就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太子承乾殿下，永远都是健步如飞，谈笑潇洒的英俊而高贵的青年。 就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晋王稚奴殿下，永远都是一个无忧无虑，受尽宠爱，甚至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敢对大唐太宗皇帝说不干不学不读书的可爱皇子…… 又就像…… 他们记忆中的媚娘，永远都是那么灿烂夺目，明亮耀眼地，肆无忌惮，自在随意地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那个人，如今的这一切，都本该更好的。 如果不是那个人…… 立着的明和，坐着的清和，目光渐渐变冷，最终凝结成冰。 是啊……与媚娘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会好好活着的。因为主上不会让他死。 可是他们真的觉得，他活的时间已经太长太长，长到…… 让他们都觉得有点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