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与君共担七十二
当夜,整个京畿又被笼罩在大雨之中。 这雨哗啦啦地直下了一夜,不过幸好,没有风。 第二日晨起,天空放晴。 蔚蓝的天空中,只留下几络如丝如纱的细云,灰霾之色被一洗而净。不止是天空,整个长安诸近,都是一片干干净净的色彩。这样的情景,对于已然习惯了秋日里大风起,长空微黄的长安人而言,实在是稀罕。 再加上昨日里金门传旨,道今日九成宫外苑置有金菊万花会,九成宫里的上万株秋菊开得极好,且晚上还会有杂戏百工,各国舞乐商贩准入,连续三天丝竹不停的…… 故而辰时刚起,整个长安城中便热闹起来。几乎每条街巷里都有人打点好了东西,预备着往城外去一赏秋景。 不过也有些人,仿佛是逆流而上的鱼儿,吃力地在这一道涌出长安城的洪流中,向城内挣扎而进。 “真是奇怪了。这么好的天气,长安城人人都往外跑,兄台却是往城里奔……怎么,有什么要命的紧急事么?”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一个全身做青墨色打扮,埋头往长安东市方向赶的青年男子耳边响起。 青年男子叹了口气,抬头看一眼身边笑嘻嘻地立着湖青色衣衫的男子,摇一摇头:“要命倒是真要命,不过是要你的命……真亏你还笑得出来。” “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青衣男子笑吟吟地一摆手,便引着他一道往旁边一处茶肆走进去。 因着人人都忙着出城赏景的缘故,这往日里总是客满为患的茶肆,此时也是安安静静没有几个客人在。掌茶博士与几个小茶堂都立在柱下,抱着手臂,边嗑着新出的盐炒胡椒松子儿边对着街上往外走的人流指指点点。 是以一见这两人往自己肆里走,反而都傻了一傻,直到二人坐下,年纪最长的掌茶博士才回过神来,急忙一边呼儿唤郎地叫着那几个年纪小些儿的徒儿,一边笑着上前来准备招呼。 “不必了。” 他尚且还没近前,便被那湖青衣衫的男子笑吟吟地谢了回去:“老丈只管去煮了顶好的茶,备了时新的果品来就好。小点之类的却是无谓……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一点那几个立在原地,进退维谷的小茶堂笑道:“我刚刚看他们几个嗑着的盐炒胡椒松子儿是挺新的,上一坛便好。” “一坛?” 掌茶博士有些傻眼不提,连那墨青衣衫的男子也是怔了一怔:“你要一坛?” “可不是一坛?怎么,没有么?” “哦……这个倒是有。莫说一坛,便是十坛也备得。”掌茶博士笑了一笑才道:“只是素常里的客官们,都只点一碟便足吃了——毕竟这海盐炒货是自两湖之地兴起来的东西,原来都只炒些豆黍之类的,配着秦椒之类,就是图个口香,加之又咸又辛本为当地人驱湿气用就好。 后来传到咱们长安城里,因为贵人们偏爱胡椒,又得了松子这类的北方干果作料,这才有了这样小食配个茶酒。 可是京中天干风大,吃多了难免起燥火气,所以向来入本肆的贵客,都只点一碟来配衬着就好的。” “无妨无妨。” 湖青衣衫男子笑得更欢喜:“若果有十坛却正好省了本……省了我的脚力了。本来就是给人捎带回去的。” 听到他这话,掌茶博士自然乐得无可无不可——这盐炒胡椒松子儿本就是他们这沁芳号的绝品炒货,普通人其实也是消受不起的。加之此物最怕潮湿,这几日秋雨绵绵,已然潮了三两坛,他也是可惜折了这么些好东西,所以索性拿出来与几个小茶堂一块儿吃了倒也不浪费。 只是尽管如此,还有十几坛却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正发愁着,却没想到居然有人上门来要,而且还一要便是十坛,这可自是去了掌茶博士一桩心事,满心欢喜地应了,便转头去准备。 那边儿掌茶博士欢喜不胜,这边儿墨青衣衫的男子却皱了眉:“为了娘娘?可就算为了娘娘,这么些,一年半载也吃不完罢?” “娘娘身边的人多了,她又向来舍得,这区区十坛,我怕娘娘回去便给赐赏了。哪里还会有别的机会自己留着。” 湖青男子笑一笑,然后正色道:“说起来,韦大人倒是稀客了——怎么这个时候往京里来?六儿记得您不是有命在身,守着湖州一带么?” “原本是如此,不过前日那桩大事一出,明面儿上看着是不显山露水,可是暗里却已然震动朝野了——你以为韩王这些年来在暗中经营人脉,明里替自己添金描银的,功夫都是白花了?” 这个被称为韦大人的男子,正是如今已然成了湖州州牧的韦待价。听到对方这样一说,他反而是舒开了眉头:“别的待价久留外省倒是不知,但若说韩王这些年的功夫,还真如你所言,半点儿不曾白花了……如今看来,他是真存了念,便是谋逆之事不得成,也要玉石俱焚的。” “他是打得这样主意,也的确是下了狠心,只可惜,这事情却未必如他所想所愿就是。”墨青衣衫的男人呵呵一笑,搓了一搓细白的手掌,看着掌心里被碾成两半的松子,低声道:“毕竟,真信他的人,还是少数。多数人都不过是想替自己的一己私愤,找点儿可以向皇后娘娘报复的理由罢了。” “私愤?” “巍巍大唐,千官相望。这大唐天下有多大?又有多少才华倾世之人?这些才华倾世之人,又有多少踏进了朝堂之上,满怀希望能有朝一日能辉耀大唐?而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因为高堂之上,氏族与关陇两堵高墙牢牢挡住,不得一展鸿图的呢?”墨青衣衫男人摇一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韦大人,这样的心念,韦大人在朝为官多年,总也见过,听过的罢?” 韦待价黯然,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可这事却不能怪得皇后娘娘罢?而且他们若真是才华倾世,那只要有毅力,总是能走到最后的罢?” “越是自恃才高的人,越不容易看清自己与这世上的一切,性子也越是急躁……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无论如何都应该比旁人走得更早爬得更高。若被阻挡,那必然不是他们的问题,必然是周围的一切都在与他们做对……人心如此,本无甚可怪之处。” 墨青男子摇一摇头:“韦大人,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主上,或者像皇后娘娘这般,但有错处,便立时能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与问题所在的。何况就连他们也有囿于人情之时,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韦待价呆怔半晌,才喃喃而道:“原来他们这些年来的那些话儿,竟是因为那一点儿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