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俪曌在线阅读 - 香消

香消

    暮色低沉,庭院空扫唯风静。

    此刻候于善因阁大门前的霍珍儿神色亦难能地显现出了焦急之态,眼见鎏金锦雀铜车疾速而至,她忙忙双袖一敛便迈步迎了上去,却不想纾云与贤玥一同携手自车内而出。

    霍珍儿双眉紧蹙,面上自有着百般难掩的窘迫,“纾云,你,你怎么还带了旁人来?”

    “俪贤妃于我不是旁人,”纾云神色漠然,此刻自是不愿与她多费口舌,“泠霜和那个侍卫现在在哪?”

    “泠霜在西侧的小庐中歇着,至于那个下作胚子,已在偏房被本宫令下自裁了,”霍珍儿绞着手中的碧色云锦绣帕,神色有着无处藏匿愤怒的厌憎,“既然俪贤妃不是外人,纾云,姨母亦不妨同你直说,此番唤你过来便是让你帮忙处理掉那个小蹄子的尸首……”

    闻言至此,纾云神色忿忿,并轻抚着自己发紧的胸口。

    “敏珍太妃,你好生糊涂,你以为你做出这一切是给泠霜一条活路吗?”

    贤玥亦未想到平日里望之慈祥柔婉的霍珍儿下手竟会如此狠辣,如今事已至此,人自然已是回天乏术了,于是她也只能挽过一侧正在怒头之上的纾云,遂之沉声淡然道,“jiejie,先别计较,而今覆水难收,我们还是赶紧先看看泠霜吧。”

    于是在霍珍儿诧异的目光下,二人一同相伴携手步入西侧小庐。

    霍珍儿实在是想不明白,曾经在她心中势如水火的二人怎么会要好有如今日?昔日在越王府中她与崔纾云所做的那件事,纳兰贤玥是释怀了,还是自始至终从未发现端倪?

    西侧小庐应是善因阁中水最多的一处院落,双层的楠木小楼四面环水,池水清澈透明,水中嶙峋假山怪石错落有致,绿苔斑驳。岸上皆种以含苞待放的桃树李树,寓以平安喜乐。想必不过多时,春暖花开,便是这里四季最美的时刻吧,但此刻的小庐却笼罩着一股惨淡的气息,无人有心去观瞻眼前这雅致的景观。

    泠霜身着一袭青缦素服,了无生机地蜷缩在诺大的荷色床榻上,周围侍奉的一众,皆是霍珍儿的心腹女官。她的身形纤瘦,眼神空洞,面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秀美的唇瓣亦是隐隐发乌。如此望去,便是再也瞧不出半分昔日里的明媚动人。

    纾云眼见这般惨淡的情境,哪还止得住忍了一路的泪水,她疾步上前伏倒在泠霜的榻边,神色凄楚地哽咽道,“泠霜,jiejie来了,jiejie来晚了……”

    “云jiejie,你来了!”泠霜费力地直起身子,本已黯淡无光的眸子中忽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希望,“求求你去帮我把贺峻找来吧,我知道的,你定是会有法子的!求求你了,我好想见见他,我不能没有他!”

    纾云无言以对,一时只能将头埋得极低,竟不敢对上泠霜那企盼的目光。

    “云jiejie,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眼见纾云垂首不语,泠霜心内骤然涌现出了一个最为不好的预感,继而她猛然抬首,望向了伫于床畔边眼圈发红的贤玥急切道,“玥jiejie,是不是母妃骗我了,是不是她根本没有放贺峻走……贺峻他到底怎么了,我求求你们快告诉我!”

    贤玥亦蹲下身子,徐徐地伏在了泠霜的床畔边,“泠霜,眼下养好你自己的身子最为要紧,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和你云jiejie再带你去寻他,好不好?”

    泠霜重重地摇着头声泪俱下道,“玥jiejie我不要,我现在就要见他,只要确认他一切无虞,我便心满意足了,就算日后母妃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纾云一脸心疼地揽过了泠霜那微微发颤的瘦削柳肩,“不要哭,泠霜不要哭,千万别哭怀了自己的身子。”

    “云jiejie,你们和我说实话好不好,贺峻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连你们也不带我去见他?”

    眼见纾云良久哽咽无言,泠霜心内不祥的预感愈燃愈烈,继而她猛然抬手,狠狠地指向了不远处那几位霍珍儿的贴身女官,声嘶力竭道,“你们快去把母妃给我找来,我要她给我解释清楚!”

    “公主,您别为难奴婢,也别再为难二位娘娘了,”此刻终是霍珍儿的贴身女官合心于心不忍地开口道,“贺侍卫方才在偏房,已被主子赐死了……”

    刹那间,泠霜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寿康宫,她挣脱开了坐在身畔的纾云贤玥,连一旁的绣鞋也不顾得穿,仿佛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向屋外冲去。屋内的女官们乱作一团,想要拦着泠霜,却又怕碰伤了她。

    纾云见状忙忙弯腰拾起了泠霜荷色的鸳鸯珍珠绣鞋,贤玥亦回身从身后的木施处取过泠霜的白貂披风。二人一前一后,皆是疾步追赶着泠霜。

    在泠霜用力推开殿门的一刹那,只见敏珍太妃霍珍儿正伫于廊下,美目圆睁,自是一副怒极的模样。她眼见此境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紧紧捉住了泠霜纤细的臂膀。

    “泠霜,你要做什么?”

    “放开我,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毒妇!”

    言毕泠霜拼尽全力挣开了霍珍儿的钳制,头也不回的冲向雨幕,朝善因阁西北侧的偏房跑去。

    贤玥见此情境,忙忙取过身侧汐岚奉着的罗伞,即刻跟了上去。此刻纾云却收回望着泠霜与贤玥的目光,而是缓缓地靠近了瞠目结舌、已是有些手足无措的的霍珍儿。

    “敏珍太妃,你一生最爱谋划,如今亲手将自己女儿送上这条路,不知你满意了没有?”

    纾云的神色冰冷,语气亦不含有分毫情感可言,言毕便重重地将其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追逐着远处贤玥与泠霜的步伐。

    待纾云赶至偏殿时,只见泠霜跪坐在内廊之中,踮在青砖上的赤白的小足就仿佛一朵盛放的小莲,极其苍白,亦又极其美艳。而她此刻紧拥在怀的,便是她那身体早已失去温度的心上人。

    周围的原本抬着担架的内侍见此情境都已惊骇地躲到一旁,唯独贤玥手捧白貂披风,不带犹疑地缓缓上前。

    今夕是何夕。

    天涯咫尺,有情人竟已生死永别。

    萧瑟风雨中,泠霜晶莹而温热的泪珠滴在了贺峻年轻且俊秀的面容上,贤玥映着廊下昏黄的光影,这才打量清晰了泠霜怀中男子的面容。

    贤玥一时不由得倒退半步,刹那间胸口猛然一紧。

    怪不得她总觉着名字听得如此耳熟!

    她记得这张脸,他便是昔日舞旋宫外遇刺时紧紧将她与寂泽修护于身前的那位年轻侍卫!

    “贺峻,泠儿终于找到你了……”

    泠霜温柔的指腹隽永地轻抚着爱人的面容,她复而凄美地俯下身,将自己秀美的樱唇轻吻在了贺峻光洁而饱满的额上。

    “寂泠霜,你天大的胆子,”霍珍儿匆匆而来,眼见这刺目的一幕,自是大发雷霆,言行举止完全失去了往日在众人面前的端庄温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贤玥视霍珍儿言行于无物,她徐徐上前,小心翼翼地替泠霜围上披风,亦将貂皮长摆盖上了她犹紧拥在怀的贺峻。贤玥心内终是隐隐担忧的,眼下泠霜刚刚小产完,却穿得被淋湿的衣衫跪坐在极寒的青砖上。如今她怒极攻心,想必日后这落下的病根便是华佗再世也难能祛除了……

    泠霜一时并未理会贤玥,只是用自己雪白的绫罗袖角轻柔地替贺峻抹去了唇角至下颚的血迹,泪珠犹是止不住地噗噗下落,“孤是正二品和硕公主,不用你这个从二品太妃来评头论足。”

    “孽障,本宫可是你的生身母亲!”

    “母亲?哈哈,我多久未听到这么可笑的词语了,”泠霜忽而抬首,冷冷地望着气急败坏的霍珍儿,“皇姐长我九岁,你却自小令我以处处超越她为目标,可事到如今我都未曾想明白,就算我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样样比过了她又能如何,她是护国长公主啊,她是庄孝仁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骨rou啊。我们身份普通又如何,平安喜乐地过一生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和高高在上的皇姐相比呢?”

    “泠霜,难道母妃这些年来运筹帷幄的一切不是为了你好吗?”霍珍儿神色愠怒而又窘迫,昔日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闲适再无影踪,“如今盛京城内家喻户晓你舒颐和硕公主天资绝色,才赋无双,这世上有多少门阀公子仍你择选,你为什么就看上这个出身平平的小侍卫?你是故意要在天下人面前丢光你母妃的脸吗?”

    “你从头到尾不过是在意自己的颜面,父皇生前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晋一晋自己的位份……”泠霜冷笑一声,继而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贺峻,“为我好?挽歌会为我好,皇兄们会为我好,云jiejie玥jiejie会为我好,可我就是不信你那是为我好!昔年玥jiejie和四哥两情相悦,你却硬是在使了苦rou计将云jiejie也塞给四哥,明明云jiejie都已经放手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条出路,你知不知道你那是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嫁给四哥后不受宠,你便只会怪她不争气,你可又曾关心过她在王府中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私呀,连婉元那么善良的人又沦为了你的棋子,呵呵,你知不知道她本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事到如今,我甚至怀疑越昭媛与你是否有所牵连,故意去将玥jiejie家里弄得一团糟。我真的不懂,在寿康宫中做个安享天年的太妃有什么不好?难道你真的觉得给寒寂城内所添的那么多波澜是一种荣光吗?”

    霍珍儿额上青筋暴起,两眼一黑险些气晕了过去。泠霜自小到大素来温驯乖巧,自己竟从不曾料想到她会有如今日一般在众人面前咄咄逼人……

    “寂泠霜,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闭嘴跟本宫回去,你还嫌在这抱着个死人不够丢脸?你今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呵呵,现在不说还留到什么时候说?”泠霜自顾自地轻笑出声,伸出一只手来绾了绾自己有些许散乱的鬓发,另一只手仍轻抚着贺峻,“我和贺峻两情相许,死生契阔,自始至终我并不觉着有分毫的丢人!”

    正当泠霜言毕之时,苍穹之中白光一闪,划破了沉寂的黄昏,随之骤起闷声惊雷。犹站在挂落下的贤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遂之抬首望向檐外那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晚,怕又是个难眠之夜吧。

    “我孩子没了,爱人也没了,他们太孤单了,他们需要我……”

    也正是此时众人不自觉地分神中,泠霜悄然且沉静地取下了绾在髻上的一支尖细的雕花象牙玉簪,复而毫不迟疑地狠狠刺入了自己白皙的颈脖中。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赤红的鲜血自纤细的颈脖处喷涌,明晃晃地溅在白貂披风上,并迅速地浸透了她淡薄的青色里衣。

    霍珍儿惊叫一身,复而直直地倒下昏死了过去。贤玥亦彻底地慌了,她疾步上前伏倒在泠霜身侧,想要伸手止住潺潺流血,却不知从何下手,终而是手足无措地落如雨下,“泠霜,泠霜对不起……”

    眼见此境,纾云胸口郁结,双腿一软,若非如菁眼疾手快差点瘫倒在地。但不过须臾,她便心痛如绞地回过神来,复而朝大门处竭力挥舞着双臂,一张美颜至极的芙面因急切而涨得通红,近乎是撕心裂肺道,“来人,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不用,了,来不及的。”泠霜一张口,嘴中便流淌出大片大片的血液,她仿佛用尽了此生弥留在世所有的力气,凝眸望向此刻离其最近的贤玥,“玥jiejie,我,求你,我和他,不得,生同寝,只求死,同xue。”

    言毕,泠霜再也不顾善因阁内众人凄切的呼喊,头一歪,恰好抵在了怀中贺峻的额上,眉目舒展,唇畔微扬,浅笑着永远地闭上了双眸……

    那是一副怎样撼人的景象,即使贤玥在多年后犹然记忆如新。寒寂城初春料峭的斜阳黄昏中,惊雷骤起,雨丝如霏,天地间一片黯淡混沌,善因阁偏房外,秀美绝伦的少女心如死灰地抱着自己逝去的爱人,不顾身份悬殊,不顾世俗嘲弄,果断决绝地以最壮烈的方式以身殉情。

    她可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啊,理所应当地该拥有着世上女子最好的归宿!

    贤玥更忘不了年少时那个夏日的午后,荷风香罢送,涟漪退波澜,她在重华宫的花园内初见那拉着风筝线筒,笑得一脸清澈明媚的貌美女童。

    “玥jiejie好,我是挽歌的小jiejie,我是寂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