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阿贵的故事(下)
.shumilou.m.shumilou. 第一百八十五章、阿贵的故事下 虽然阿贵在向吴妈“求爱”失败的当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厄运终究是一时还没有临头。接下来,他依然顺利地从钱家买来了一批便宜的稻米,雇船拉回城里的“百联”商号,还上了之前赊欠的货款,又用余下的银子办了一批澳洲货,接着还在城里吃喝玩乐了几天,这才意气风发地重返未庄去也。 然而,等到阿贵再一次回到未庄的时候,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妙了。 其一,由于未庄驻扎了一个短毛大兵的工兵营,而众人皆知这短毛大兵素来薪饷优厚,消费能力很强,远不是明朝那些叫花子似的破落军户可比,结果在短短几日内,未庄就聚集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小贩,其中多半是卖菜蔬的,但同样不乏其它澳宋商号的推销员,各式各样的澳洲货,在未庄的市面上也变得不稀罕了。于是,赵府的“假髡大少爷”兴高采烈地再次抽上了“圣船牌”卷烟,读上了最新几期的战争史研究,而赵太爷则心疼得整天嘀咕,上次向阿贵买的罐头和糖果真是亏了,后面来的人卖价更便宜几文。 再次拉着一车杂货回到未庄的阿贵,愕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在生意上有了许多的竞争对手。 其二,由于他那次在酒店门口对吴妈当众“求爱”的事情,未庄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他昔日的“狂悖放荡”,如今又有了别的摊贩可以买到澳洲杂货,于是一个个再次对阿贵避之唯恐不及。一见阿贵走来,便一个个躲进门里去,再也不肯照顾他的生意。哪怕阿贵陪着笑脸上门推销货物,也多半都被赶出来。 刚刚发达了起来的阿贵,顿时再一次感受到了过去四处打短工无门的憋屈,以及被人当成瘟神的郁闷。 没奈何之下,他不得不降价促销,虽然利润变得单薄了许多,但总算是有人肯关顾。可是其他的小贩很快也跟着降价,未庄的顾客看见眼下有了这许多选择,顿时一个个都矜持了起来,不管买什么东西都要货比三家,杀起价来更是凶狠,甚至还要求赊欠记账。焦头烂额的阿贵都已经是只求保本了,可是折腾了七八天下来,还是有许多澳洲货卖不出去,弄不好就要砸在手里,让阿贵愈发地心急如焚。 眼看着金灿灿的发财大道仿佛已经离自己远去,阿贵自然很是失意,心情不爽利之下,他又当众调戏了几次静修庵里的小尼姑,把那小妮子揉捏逗弄得不要不要的,后来都不太敢出庵门了。 不过阿贵也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勇气,有一天多喝了几碗浊酒,壮了胆气,竟然提了根棍子想要去掀那些生意对手的摊子,结果被几个外村小贩围住一通狠打,最后浑身挂彩,几乎鼻青脸肿地爬回了土谷祠。 又过了几日,碉堡型的未庄派出所基本落成,短毛大兵的工兵营也开拔走了,这让未庄的闲人们很是困惑:苏州徐家的宅子才打了个地基,连院墙都没砌起来,你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就丢下来不管了呢 然而在几天后,就有一队打着某某建筑公司旗号,身穿与阿贵类似的蓝布短褂的健壮“假髡”,从城里来到未庄,接手了徐家大宅的修筑工程。这支“建筑队”带来了很多乡下人不认识的奇怪玩意儿,让闲汉们很是好奇。此外,还有几个穿黄衣戴藤帽的短毛警员,也住进了村口那个派出所,不时在村里巡视。 赵府的“假髡大少爷”在这几日里很是高兴,因为他去了一趟城里,参加了一个什么大会,回来的时候胸口就多了一块“乡镇贤达代表”的银牌,大约就是新朝缙绅的意思。此外他还得了个“未庄联络员”的头衔,约莫相当于临时村长:因为这等于是抢了他老爹的位置,于是让赵老太爷一连发了好几天的脾气。 由于缺乏可靠的地方干部,浙江占领军仅仅对一些抵抗激烈、顽固不化的乡镇,进行了惩罚性的土地改革,而浙江占领区大部分“和平接收”的村庄,依然基本保持原来的自治格局,没有下派妇女主任和民兵队长之类的新公务员,只是让一批主动靠拢的“良善士绅”担任联络员,负责协调劳役和赋税事宜。 但赵府那位“假髡大少爷”在这些日子的风光得意,跟土谷祠里的阿贵毫无关系。 因为杂货生意愈发难做,赌钱则老是输,去掀生意对手的摊子又被殴打,阿贵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却又找不到能够出气的地方,只得借酒浇愁。后来,阿贵又有一天多喝了几碗酒,想想似乎好久没在外头见过小尼姑了,心里挂念得紧,居然醉醺醺地翻墙进了静修庵,又钻进了尼姑们居住的后院。再接下来却黑灯瞎火地摸到了老尼姑的厢房里,当即惹出一番尖叫,然后阿贵的头上便很是受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 如果是阿贵清醒的时候,以老尼姑的这点力气,肯定不会是阿贵的对手,怎奈那一晚的阿贵已是醉得半醒半梦,走路都踉踉跄跄,拳头更是无力,于是竟然被老尼姑给打晕了过去。 随后庵里几个尼姑一起掌灯出来看,认出这野男人是阿贵。那个之前常被阿贵欺负的小尼姑,顿时气愤不过,宣称要报官。但老尼姑却觉得此事不宜宣扬,否则必定会有损静修庵的清誉,所以只是取走了他的钱袋子作为赔偿,便悄悄地把依然昏迷的阿贵从后门丢了出去,那小尼姑还往阿贵的脸上画了两个乌龟。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数日之后,阿贵夜闯静修庵sao扰尼姑的伟业,终究还是在未庄的闲人口中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而阿贵在未庄的名声也愈发狼藉了,以至于他的杂货生意更加惨淡。连管土谷祠的老头儿也又一次想要撵他出去,阿贵只好给了那老头两块肥皂充作房钱,才勉强打发过去。 再接下来,一场更加可怕的飞来横祸,便降临到了越来越霉运缠身的阿贵头上。 那一天的深夜时分,阿贵原本喝了几碗酒,在土谷祠的破屋里睡得正香,忽而却听见那未完工的徐家大宅工地上,传来阵阵喧闹,好似还有枪响,顿时被吓醒过来。扒着墙头朝着外头一望,只见那工地上人头攒动,火把摇晃,一派沸反盈天,还有人拖着各种东西往外奔,惊得村里养的几条土狗狂吠不止。 到了第二天,未庄上下就都传遍了,昨夜竟然有不知哪里的凶人,悄悄潜到那徐家大宅的工地上偷东西,似乎是看中了假髡建筑队丢在那里的精钢铲子、斧头和锯子等物件。不料却遇上了未庄派出所的一个巡警,那巡警立刻鸣枪警告,以为能吓走贼人。谁想这些贼人煞是胆大,听到枪响也不走避,反而一拥而上,乱棍打翻了那个巡警,还夺了他的枪。待到其他警员闻声披衣赶来的时候,工地上的贼人已经逃散一空,而被夺了枪的警员也是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只来得及勉强交代了几句话,没能撑到天亮就断了气。 未庄派出所警员被杀兼配枪被夺的事件,显然让官府很是震动。那位担任未庄联络员的赵府“假髡大少爷”黑着脸去了一趟城里,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一队短毛大兵,还声称要搞一场“严打运动”,捉拿那些作jian犯科之人。然后还往未庄各家宅子的院墙,都刷上了“打击犯罪,治安整训,全民参与”的标语。 最初,只是一心愁着杂货买卖愈发难做的阿贵,并没有没怎么关注此事。谁知当他在傍晚收了摊子,拖着那辆板车回转土谷祠的时候,却愕然看见赵府的“假髡大少爷”和跟着他从城里回来的那几个短毛大兵,正守在土谷祠门口,而且那“假髡大少爷”一见自己就高喊道:“就是这小子快逮住他” 紧接着,阿贵就被一枪托打翻在地,然后让人用麻绳捆绑得严严实实。昏昏沉沉之间,还听着赵府的大少爷絮絮叨叨地述说着他的各种罪状:什么卖东西以次充好啦,什么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啦,还有一堆别人做下的偷窃抢劫之事,也被硬是安到了他的头上,并且以此得出推论:那一夜哄抢工地袭杀警员的事情,多半也跟阿贵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有关。最后,赵家大少爷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最近未庄街坊间疯传的,阿贵夜闯静修庵玩弄尼姑之事,把他说得好似戏文里的采花贼一般,听得几个大兵又狠狠踢了阿贵几下。 等到阿贵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拽进了未庄村口那座好似碉堡一般的派出所,然后丢进了一间地牢里。阿贵挣扎着靠墙坐起来,仔细看去,发现这地牢里已经塞了不少人,除了几个外省逃来的流民,剩下的都是一些本地的光棍闲汉、地痞乞丐之流,其中竟然还有先前跟阿贵打过架的癞子王胡。 只是到了这地步,大家也顾不得以前的宿怨,很快就彼此兜搭起来,发现都是被那该死的假髡大少爷带着短毛大兵给抓进来的,硬是诬赖他们跟徐家大宅工地上那起袭警夺枪案有关,一时间不由得义愤填膺,咒骂连连。而阿贵更是担心自己被百联商社革掉推销员的身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前途又要泡汤了。 幸好,没等未庄派出所那几个红了眼睛的福建佬巡警,将地牢里这些嫌疑犯逐一提出来严刑拷打阿贵后来才听说,被打死的那个警员正是他们的所长,徐家大宅工地上的杀人案件就已经被破了,阿贵也因此免去了一场皮rou之苦:原来那伙天杀的流窜犯,在抢了未庄的徐家大宅工地,并且打死了未庄的派出所所长之后,又跑到萧山县去作案,结果被已经严密布防的当地驻军一网打尽,随即便在牢里将他们的犯罪经过一五一十地招供了出来。所以当未庄这边在风风火火地组织严打的时候,真正的犯人其实已经在萧山县落网了,只是由于消息传播方面的延误,未庄这里的警员隔了一天才知道上述情况 然而,被抓来的这些嫌疑犯,虽说跟那起命案无关,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小偷小摸,或者跟别人老婆偷情的案底。听说他们被逮起来了,村里颇有不少老冤家前来指证。而静修庵的小尼姑,就是未庄闲人传闻中被阿贵给强行睡了许多次的那位,也偷偷地跑来了派出所,哭诉“烂人阿贵”对她们尼姑庵的祸害 事实上,如果是平常情况下,这点儿小罪其实算不得什么。偏生如今赶上了严打时期,一切刑事犯罪都要从严从重从快处理。于是,阿贵他们一干难兄难弟都被短毛大兵给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提出了派出所的地牢,押到村口进行公开审判,最后统一被判处了“流氓罪”。 然后,按照一名虎背熊腰、满脸横rou的军官的说法,阿贵他们这些“罪人”,接下来有两个选择:要么进本地的劳改队服刑,去余姚的采石场砸五年石头;要么就跟他们这些军爷乘船出海,充当随军苦力,如果表现良好或者立了功的话,大概一两年就能获释,接下来说不定还能补入军籍,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兵。 面对这两个选择,畏惧出海的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去余姚的采石场砸石头。只有之前曾经在绍兴投军落选的阿贵,因为对未庄的这些鸟人彻底绝望,再也不想在本地待下去,于是竟毅然跟着短毛大兵们走了。 与此同时,带着全家暂时寓居在未庄赵府的“澳宋翰林学士”华盟作协会员徐霞客,也在主人家的集体欢送之下,从赵府的河埠头登上一艘木船,说是要奔赴海外,为澳宋朝廷办差。赵府众人都是肃然起敬,把他的差事给脑补成了“巡察御史”之流,却不知徐霞客其实只是一介奉旨写游记的御用文人罢了。 而奉命负责护送徐霞客出海的短毛大兵,恰好就是带着阿贵离开的那一小队人。 从此,绍兴未庄的“流氓罪犯”阿贵,就以一名探险队苦力的身份,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一段远远超出他想象力极限的漫长旅途并且一直到阿贵的临终之时,都再也没有能够重返这片江南水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