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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阿贵的故事(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阿贵的故事

    到了阿贵带着一车澳洲货回来未庄的第二天,这事儿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得了便宜蓝绸裙的邹七嫂在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

    接下来,赵太爷便在午饭桌上,和他的大儿子“假髡大少爷”讨论,而“假髡大少爷”自从回乡以来,早就为生活中缺少了各种澳洲货而烦恼,所以一致认为应该看看阿贵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可买。于是也不顾之前因为阿贵调戏过自家的丫鬟吴妈,勒令他再也不准踏进赵府门槛的旧事,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贵。

    到了下午,阿贵就背着一个箩筐,把卖剩下的澳洲货都带来了赵府。让赵太太感到失望的是,她想要买的皮背心已经没有了。而让“假髡大少爷”感到失望的是,不识字的阿贵推销员,这次没有贩来任何他想要的“澳洲书报”,甚至连卷烟都没有,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恐怕还是只能继续抽旱烟锅子。不过让赵府小孩们感到开心的是,阿贵的箩筐里还有一些澳洲水果糖和南洋干果,什么香蕉片、椰子干之类的,看上去花花绿绿,闻起来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鼻,煞是让人流口水。虽然赵太爷一向勤俭持家,为了省几文油钱,甚至规定晚上不准掌灯,所以晚饭特别早,一吃完便睡觉。但眼看着小儿辈们眼巴巴的可怜样儿,又想想这些零食在节庆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待客,赵太爷最后还是点头把这些稀罕零食都包买了下来。

    除此之外,在阿贵的箩筐里,还有一样受到全家人一致欢迎的好东西。那就是几个唤作罐头的,拿铁瓶盖封口的大玻璃瓶。罐头的品种暂时只有黄桃一种,但赵府上下却没人觉得寒酸:只见那颜色嫩黄的黄桃被切成两片,浸透在透明的糖水中,装在晶莹的玻璃瓶子里,看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美感。

    在赵太爷家一众真正的明末土鳖眼里,这个玻璃罐头充满了某种类似于科幻一般的吸引力,一时间看得如痴如醉,却不知如何食用:那玻璃瓶上的铁盖子实在是紧得很,赵太太使足了力气也没拧开。

    唯有“假髡大少爷”似乎在广东游历的时候见过不少市面,当即就很高兴地取了一瓶黄桃罐头,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形制奇怪的金属工具,很快就把玻璃瓶口和盖子的衔接处撬开一个缝隙,让空气进入罐头瓶,使罐头瓶内的气压和外界正常气压恢复平衡,然后便轻松地打开了罐头瓶盖子,献宝似的递到赵太爷面前,“……爹,这是澳洲的水果罐头,甜着呢!吴妈,快去拿几双筷子来,伺候老爷吃桃子!”

    于是,平常膳食朴素的赵家众人,这次难得地开了一回“澳荤”,分享了一罐糖水黄桃罐头,各个赞不绝口,只是赵太爷向阿贵一问价钱,却是皱起了眉头:与其他那些价廉物美的澳洲货相比,这玩意儿的价钱实在不便宜,比吴妈之前买的澳洲精盐贵得多。

    不过最近总是嘀咕着“嘴里淡出鸟来”的“假髡大少爷”坚持要买,而赵太太也帮腔说,这东西虽然有点贵,但却可以在赵太爷今年深秋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拿来顶替那种面捏的寿桃,在亲朋好友面前更加气派,更有体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五十大寿,于是赵太爷也就一脸rou疼地勉强答应了。

    虽然古人做寿讲究要用寿桃,可古代没有反季节水果,桃子上市的日子就那么一两月,如果“寿星”的生日不是恰好在一年的那段时间里,就只能让人用面粉米粉之类捏一个寿桃工艺品出来凑数了。

    在赵太爷一家买下了澳洲糖块、南洋干果和黄桃罐头之后,邹七嫂为了给女儿攒嫁妆,又买下了阿贵手头最后剩下的一枚镜子和两块绣花手帕。卖光了货物的阿贵大为欢喜,丢下空箩筐便哼着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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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贵带着一车澳洲货回来的消息,占据了未庄居民两天的闲谈主题。而阿贵也很享受这种成为明星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凑上来打招呼的感觉。但是到了阿贵回来的第三天,他便被又一次冷落了。

    因为村里人又有了更加精彩的崭新谈资,而阿贵这等小小爆发户的一点琐事,就自然被忽略了。

    那一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郊外便远远地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随即便有一队短发大兵,穿着一水的马裤和短褂子,唱着奇怪的歌谣来到了未庄。村里人见状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是髡贼大军要从未庄过兵,于是一个个紧闭门户不出,钱秀才的娘子和邹七嫂的女儿还往脸上抹了锅灰。只有赵太爷身为村长,面对这等变故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让自家的“假髡大少爷”出去接洽诸位军爷,打探他们的来意。

    但随后的事态发展却让村民很困惑,只见那“假髡大少爷”出了村口半个时辰之后,便满脸喜色地飞奔而回,连脚上跑丢了一只鞋子都没注意到。随即,未庄的赵府上也是一片沸反盈天,又是大开中门净街洒扫准备迎宾,又是杀猪剖鱼打酒买菜筹办宴席,几个丫鬟婆子也都换上了平常舍不得穿的新衣,满脸都是谄笑地跑动着,说是有不得了的贵客要来登门,还是赵家的远房亲戚,说不得赵家这一回就要发达了。

    而未庄的闲人们听着似乎不像是要有祸事,也纷纷走出家门,好奇地聚集在赵府四周看热闹。

    中午时分,未庄的河道前所未有地喧嚣起来,十几条漕船被一艘喷着黑烟的澳洲自走船牵引着,靠上了赵府的河埠头。根据看热闹的闲人所说,那些船上装满了各式各样家具箱笼,还有不少衣着光鲜的丫鬟小厮,以及几个身穿绸缎长衫的大老爷,一上岸就坐着轿子被抬进了赵府,赵太爷还亲自站在河埠头迎客。

    关于赵府这群贵客的身份猜测,又持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未庄喜欢嚼舌头的闲人就都已经知道了,原来是赵太爷的远房亲戚,苏州府一户姓徐的书香门第。

    这苏州徐家的当家男人投靠了澳宋朝廷,很得重用,而南直隶苏州府那边最近又是闹匪乱,又是闹饥荒,简直让人活不下去,故而这徐家老太爷就率领满门家小迁离故土,准备搬到新朝治下的绍兴未庄来居住。但是由于事发仓促,新的宅邸尚未安排妥当,一家人暂时只好在未庄的赵太爷府上借宿些时日:赵太爷跟这徐家有些亲戚关系,所以徐家南迁之后就选择在未庄落脚,以便于日后也好有个互相照应。

    根据赵府上那几个长舌妇的说法,这赵家的远房亲戚,新到未庄的苏家徐家,乃是不得了的官宦世家,祖上一直能够往古代推到汉朝,比城里那位曾经往赵家寄存过财物的举人老爷不知高贵了多少倍。这一代的徐家老太爷更是文曲星下凡,虽然在明朝的治下怀才不遇,但一旦遇上了澳宋新朝的“明主”,就立马飞黄腾达,如今已经当上了翰林学士,日后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而驻扎在郊外的短毛大兵,乃是澳宋朝廷派来的工兵营,专门为徐家在未庄大兴土木,修筑官邸的,只待圈定了地皮就要开工。此外似乎还要在未庄修一座官府衙门,唤作什么派出所。

    总之,对于“澳宋翰林学士”徐霞客一家的到来,绝大多数未庄的居民都是深感与有荣哉。传闻中徐家的显赫祖辈,徐家跟赵府的亲戚关系,徐霞客的著作和他在“澳宋朝廷”中的风光体面,还有这家“新朝贵人”给未庄带来的新变化,都成了未庄闲人们的绝好谈资。

    此外,正在未庄村口大兴土木的短毛工兵,也成了一个颇为热闹的看点,每天都有人围在派出所的工地上,对着村口这座正在逐渐成型的碉楼型建筑指指点点。

    而这些短毛大兵们每日三顿白米饭管饱,天天有荤腥的优厚伙食,也让未庄的不少穷小伙子馋得直流口水,整天嚷嚷着要去投军,让那些依然坚信“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家长们气得捶胸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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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一切都跟“衣锦还乡”的阿贵没多少关系。

    在短暂的风光之后,他又变成了不受未庄居民关注的隐形人,这让阿贵觉得十分不爽利,但偏偏又无从发泄,只得跑到酒店里,先是大口喝了几碗黄汤,然后便拉了几个有兴致的酒客,一起在店内押牌宝,只见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蹲在长凳上,阿贵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就数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庄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贵的银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贵的银钱便在这样的咏唱声之下,渐渐地流入了其他人物的腰间。眼看着手气越来越臭,一口气输了将近十两银子的阿贵,终于清醒过来,虽然心情更不爽利,却也不敢再赌:要是再输下去,只怕连去城里商号还帐办货的本钱都没有了!只得离了赌桌,一个人端着陶碗蹲在店门口喝闷酒。

    但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却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贵望了她几眼,突然隐约悟出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是因为见了你!”他想。

    于是,阿贵便“勇敢”地迎上了去,往小尼姑的身边大声吐出一口唾沫:“……咳,呸!”

    小尼姑全然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贵不由得胆子更大,竟然走近她的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小尼姑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sao秃儿!快回去,有那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小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贵看见自己的作为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喷着酒气,呆笑着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你这断子绝孙的阿贵!”小尼姑哭着跑远了。

    “……哈哈哈!”阿贵十分得意的笑,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

    然而,这一夜躺在土谷祠的小屋里,阿贵却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的指头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你这断子绝孙的阿贵!”

    阿贵的耳朵里仿佛又听到了小尼姑的这句哭喊。他想:不错,自己应该去找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往坟上供一碗饭……圣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完全合于圣贤经典的。

    “……女人,女人!”他想。五六个月前,他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后来才知道那是赵家的丫鬟吴妈。因为这件事,他挨了一顿打,损失了不少钱财,未庄的女人们也一度对他敬而远之。但是,这次他回来后,那些女人们又因为他带来的新衣服,而巴巴的跑来接近他,仿佛忘了之前的一切。

    哦,这些女人真可恶,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第二天,阿贵正坐在未庄的酒店里,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钱家的管事,他要跟钱家商谈购买稻米的事情,用于运回城里,向商号管事偿还上次赊的那批杂货,还要再置办下一批货物,继续贩运到未庄来。

    此时,吴妈与邹七嫂刚好走过酒店门口,一边慢吞吞的走着,一边说着赵府的八卦。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铁了心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贵想。

    阿贵本来也算是正经人,虽然不知道他曾经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看得非常严。他的学说是:凡是尼姑,一定是与和尚私通的;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阿贵放下酒碗,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酒店门外。

    “……我们的少奶奶……”没注意到阿贵的吴妈还在接着唠叨说。

    “……吴妈,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贵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霎时间,原本喧闹的酒店门口仿佛一片寂静

    “……阿呀!”吴妈和邹七嫂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回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还哭了。

    阿贵跪着也发楞,于是又慢慢的站起来,看看四周众人诡异的眼神,隐约觉得有些事情仿佛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