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梦中
比如诗人和那边那位张工程师，他们之所以发疯，并不全是因为生活中的不幸遭遇，而是因为他们的身边有鬼。 鬼这种东西，对尤一新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恐惧性，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比毒蛇猛兽还要叫人恐怖。在尤一新的眼里，这些鬼魂只是灰蒙蒙的灵异个体，除了飘来飘去，神情怪异，几乎没有什么攻击性。可是对当事人来讲，却不是这样。 比如张工程师的半边脑袋上一直就压着一个鬼。那个鬼上身穿着一件汗衫，下身穿着一件工装裤，一幅民工的打扮。就是那天那个在工地上被削掉半边脑袋的民工，他死后，灵魂并没有就此安息。反而因为工程师亲临事故现场，就此缠上他。 每天一睁开眼，就看到民工被削掉半边脑袋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好死不死的巴在自己的半边脑袋上，换成是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要变成精神病。张工碰上一个找不到责任人的糊涂鬼，只能糊里糊涂的成为精神病人。 这一切，尤一新都看在眼里。 而另外一位诗人，他的身边每天都跟着一个漂亮的女鬼。那个女鬼通常都与她出双入对，每天都要端着本诗集跑到诗人跟前念诗。不论是他躺在床上睡觉，还是跑到卫生间上厕所，女鬼都形影不离。让诗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喝口水都觉得烦。 诗人喜欢跑到医院走廊上走来走去，不是因为他喜欢散步，而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用再听到女鬼喋喋不休的念着自己的诗。 尤一新很同情张工程师和诗人的遭遇，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任何人。即便是其他的医护人员，他也会选择只字不露。因为他一旦说出真相，恐怕别人会把他当成301号病房的新成员。 有人因为鬼魂而变成精神病，有人真疯，也有人假疯。比如刚才说的那位“军师”，大家都说他是因为炒股而发疯。可是尤一新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军师”每天都会看报纸，然后再把报纸撕成一条一条的，最后揉成一团丢掉。表面看上去，和其他的疯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你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军师”每天看报纸都会细细阅读经济版块，有时候还会把那上面的一些内容用笔勾出来。就是后来撕报纸，也故意绕开经济版面的纸来撕。等所有人离去，他会把撕下来的经济版面收集起来，夹到自己的记事本里面。这样细心又有心机的疯子还真是少有。 尤一新还发现，每回有人跟着“军师”的家人一起来探望他时，他就会疯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得，直接把人从病房里面轰出去。可是，如果是家里人单独来看他，他就会表现得特别安静，除了话少之外，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尤一新打听过他的来历，“军师”是律师不假，炒股赔钱也不假，只是在他欠一屁股债之后，他恰到时机的疯了。从此那些天天跑到他家门口的债主也不用天天来了，因为谁会跑到精神病院去要债，那不是精神病才怪！ 尤一新对“军师”的聪慧很是钦佩，对其他病人的天赋也很是赞叹。301号病房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可这并不是尤一新对这家精神病院感兴趣的原因。而那位新病号丁医生进院的真正原因，才是他感兴趣的地方。 “军师，你说丁医生为什么会疯掉？”尤一新问道。 “谁知道呢？”军师脱口而出，忽然眼睛一转，觉得自己的话刚才太过正常，明显不太像个神精病。马上换了一幅口气，拍着巴掌说，“疯得好，疯得好，好想有个人跟我作伴哩！” 尤一新哑然一笑，又走到张工程师面前。“张工，等丁医生从特殊病房里出来，安排他住你隔壁床怎么样？” 张工程师刚刚折好一顶新的纸帽子，放到尤一新的手中，叮嘱道：“要记得戴安全帽！” 然后，他坐在床上，从后面翻个跟头。嘴里面伴着身体关节的动作，还刻意做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机器人变形，我是霸天虎！” 尤一新拿着安全帽离开，“哆来咪”又拿着一张乐谱凑到他跟前，“司令，我刚写了首歌，你来听听！” “嗯，我就来！” 尤一新抬眼望了一下窗口，天赐恰巧站在那里，赶紧捂住了脸。“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长得丑！” 抱着洋娃娃的小老头也娇嘀嘀的跑过来，冲尤一新撒娇说：“我也要听！” 尤一新笑着对他说：“一块来听吧！” 于是，301号病房又出现比较奇葩的一幕。三五个精神病人聚在一起，在尤一新的带领下，听着另一位精神病人唱歌。 这样的事情或许只有在301号病房才会发生，也只有在尤一新出现的地方才会发生。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301号病房，一个让尤一新倍感兴趣，又趣味盎然的地方。 梦，是人类由自身环境而产生的潜意识臆想。每个人都会做梦，也都拥有各自心中的美梦。 长得像老大爷的小姑娘，或者说是像小姑娘的老大爷，刚刚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的洋娃娃活过来，和自己一起在舞台上跳芭蕾舞。当然，台下还坐着他最心仪的观众，他的男朋友。 这个美丽的梦让他精神振奋，突然觉得自己膀胱里的水份过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抱着自己的洋娃娃走向卫生间。 通往卫生间的这条路上，会经过许多房间，有一些是住着的是同样的精神病人，有一些是则空荡荡的。关于这家医院的传闻，老大爷也听过一些。 他像小姑娘一样的性格，也像小姑娘一样胆小。穿着一双拖鞋，紧紧搂着怀里面的洋娃娃，慢吞吞的在这条通道上走着。 “芳芳，你来呀！芳芳，你来呀！……”一声亲昵的称呼，打乱了老大爷的思绪。 芳芳是他儿时的小名，鲜有几个人知道。饥荒年代，取个丫头的名字比较好养活。除了他的家人，只有他最亲密的好友才知道。一恍神，已经几十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自己。 老人的心里面痒痒的，像是唤醒多年前风华正茂的自己。犹豫一会儿，他停下脚步，抱着洋娃娃慢慢转身。看见那一排紧锁着的房间，只有一间房静悄悄的打开了门。 老人迟疑一会儿，最终是敌不过浓厚的好奇心，还有对曾经青春岁月的向往，以及昔日好友的怀念。他抱着那只泛旧的布娃娃，走进了那间房…… 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当他一只脚踏进去，却看到几十年前出现在他们工厂里面的大舞台。草青色的军装，一排排齐刷刷的出现在舞台上。 一个人挥着双手，站在一排排人前指挥。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脸。小老头抱着洋娃娃走过去，只看到那个人的侧脸，短短的头发，清清爽爽的半边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清澈明亮。那眼神就像很小的时候，同自己一块背儿诗一样炯炯有神。 “国庆，是你吗？”老头儿情绪有些激动，抱着洋娃娃的手紧紧的。 那人没有回答自己，却指挥着那一排排草绿色的军装，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只这一句，便让小老头确认这个人是自己当年的老相好。这首歌，是他最爱唱的，里面的一句一词都是他教他唱的。 “国庆，国庆……”小老头呼喊着，两只眼睛噙着一汪汪的泪水。他的两只脚不由的又往前迈进几步。 等他再次向那舞台走近时，那舞台上亮光乍现，向四周发散出刺目的白色亮光。小老头侧着头捂住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站在舞台的中央，舞台上的人和背景全部都换了。一乍眼变成四十多年前的自己，脚上正穿着一双轻便的舞鞋，身上穿着简洁的舞服，悠扬的《小天鹅》舞曲从舞台一侧轻轻飘过来。 这首《小天鹅》还是他教他跳的。记得当年，他的个子小小，跳起这支外国舞曲时竟然不比女孩差。他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够和他一起在舞台上跳一曲《小天鹅》。 恍然之间，忽然有人轻轻扶住他的腰。他回头一看，却只看到那个人干干净净、弧线分明的下巴。可从那手握住腰的感觉，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分明就是当年的那人。 “国庆，真的是你吗？” 那人依旧没有回答。小老头被人搂着做一个舞台上的托举，他晃一下身子，按照音乐的节奏跳跃着、舞动着。 忽然，当他一转身，看到自己心上人的那张脸时，身体不由瑟缩一下。那张脸被东西砸得血rou模糊，头上一块巨大的淤青，脑袋凹进去一块，满是血丝的眼睛突兀出来。 那是他的国庆，几十年前看到的最后一面的国庆，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小老头的心像被人狠狠的揪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来。 转瞬间，一脸伤痕的国庆渐渐向自己走远。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芳芳，你不是说来找我的吗？怎么不来？怎么不来？……” 小老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用着衣服角擦着鼻涕，小声应道：“嗯，我就来！我就来！只要看到你就好，我到哪里都同你作伴去！” 医院里没有谁听到别人的呼唤，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年过六十的小老头唏嘘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医院卫生间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根绳子，那是从杂物间里弄来的电线，左右各打一个死结，绑在门口。电线上挂着一个人，是已经死了的301号病房的小老头。 老人双眼微睁，嘴上却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表情平静。那样子仿佛不是他已经死去，而是喜洋洋的去参加一个演出，一个情人的聚会。在他的脚边是那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洋娃娃。 警察来了，判断老人是属于自杀。刘院长也不愿意多言，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院方都有一定的责任，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好在老人没有什么家属，草草的举行个葬礼也就息事宁人。老人是精神病院的老人，从这家病院建成起就一直在这里。一晃几十年过去，医院院长都换了好几届，可是他还稳称当当的呆在医院里面。 在葬礼上，刘院长简单的致词，把一个安分守己、长年患病的病人说得尤如泰山一样沉稳，好像天使一样可爱。他说完之后，其他的医生、护士、病人纷纷深鞠一躬，送上纸花。 小章护士站在众人身后，推推尤一新的肩膀，使劲冲他眨眨眼，小声说：“看见不？又害了一个。我早就说过，这地方不干净，继续呆在这里指不定哪天就被女鬼索命！” “女鬼索命？”尤一新听得有些惊讶。 “你没听说？这家医院里闹鬼呢！好几个医生和护士都看见了，病人也看到过，大家都不敢声张。可这女鬼太厉害，好多人不是被吓跑，就是被吓病。你前任和你前前任，都是被这里的女鬼给吓跑的！” “你亲眼见到过吗？”尤一新平静的问。 小章护士听出来尤一新话里面的味道，鼻子一哼，“你以为我在骗你？我比你早来两个月，这里什么事情我不清楚？反正我跟你说实话了，信不信由你，在我们这家医院里，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女鬼！” “女鬼就女鬼吧！”尤一新嘻嘻笑着，“反正我单身。如果有艳鬼作伴，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倒也不寂寞！” “你？！”小章护士语塞，白了他一眼离开。 女鬼不女鬼的，尤一新没有见过。就算真的有什么医院女鬼，对他也没有什么伤害。问题是丁医生疯掉的原因还不清楚，小老头又好端端的丧命，两者有什么关联？ 尤一新超越人类的嗅觉闻出他们的身上有同一种味道，一种类似妖怪的味道。而那种气息越来越浓，就从拐角那边的杂物间里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