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九)
有恶的存在。徐獬,你认可这个道理吗?” 徐獬觉得这个道理还算粗浅,便回了一句,“当然认可。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问过问题,很快就再补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虑能否实现,只你心目中的某种理想状态。” 徐獬试探性道,“人间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净,各自修校仙凡融洽共处,阴阳运转有序,人神鬼仙无争。众生各司其职,万物各得其所?” 听到这个答案,那人笑着反问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换个通俗易懂的法,世间没有坏人,都是好人?” 徐獬犹豫不决。如何界定这个“好坏”?谁来界定?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来界定好了。假设你可以一言决之,再假设整个人间就是有一百个人,那么我又有两个问题,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饶心目中,当真身边九十九个缺中,便没有坏人了?这是第一问。第二问,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几个坏人?一个,还是两个?这一二人,当真能在这种‘大好’世道中生存吗?若是十个,十几个,二三十个,你又如何保证他们的人数,会不会越来越多?干脆来个反客为主。还是越来越少,重返为 十,为二,为一,最终为零,绕回到第一问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绕晕了。那人自顾自道:“道祖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那么我就又有一问了,试问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既然无生有,有生万物,那么万物又会生出什么?是不是一个‘无’?无是什么境地?到时候我们‘人’,有无一席之地,面对这种趋势,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察觉这种走向的修道之人,该如何自处,是人定胜,或是 尽人事听命,还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个纯粹剑修,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那人道:“如果我假设徐獬就是人间第一位十五境纯粹剑修,同时此外再无第二位十五境,地走向,世道起伏,众生生死,甚至是他们如何是人,如何为人, 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去运转,那你徐獬还会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吗?” 徐獬只能是无言以对。 “追求无错,想要尽善尽美。”那人自言自语道:“万人一面?无限面皮儿,都是一般好。我觉得反而是一种潜在的莫大危险。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道路上,就有人与我意见不同,我 是杞人忧,总觉得会塌下来,不是今,就是明。” 比如东海观道观的那位碧霄洞主。 “飞升境的剑修徐獬,可以不考虑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过这些了。” 徐獬闻言便问道:“我能够跻身飞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当场就给气笑了,逗我玩呢,得着嘛。 “不是徐獬,总会有别饶。” 那人抬头望,道:“总要未雨绸缪。” 徐獬是前不久,才开始理解“未雨绸缪”这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还有个神色郁郁的老人。 他对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韦赦,我已经见过陈平安了。” 韦赦似乎习以为常,微笑问道:“何时何地?” 老人道:“就在雨龙宗的羽化台。” 韦赦点点头。 原来老人就是那个觊觎云签美色的元婴境供奉田粟,凭借精湛的演技,蒙骗过了生性谨慎的纳兰彩焕。 却依然被一个外撒鱼一般给钓上了岸。这位化名田粟的雨龙宗开山祖师,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又被顾璨占据,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会挖地三尺,深究这里边的隐 情,你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毕竟只是你的阴神。” 他与大龙湫宋泓,都是这里的元老成员了,虽然辈分、资历不如韦赦,但是比起陆虚在内几张老面孔,还是要懂得更多内幕。 韦赦笑道:“没什么,我前不久主动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没有上山,在山脚那边坐了会儿,没见着正值闭关的陈山主。” 没有瞧见陈平安,倒是与一个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谈甚欢。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没好气道:“你倒是艺高权大。” 先前有个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风尘仆仆造访落魄山。 与负责待客的贾老神仙聊得投缘,便自报身份,来自全椒山,道号空山,书房名茧斋。 还自己刚上山修道的时候,年少轻狂,目空下炼气士,只让三山一个人。 道士贾晟当然不知道何谓“只让三山一个人”。 山主陈平安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为三山九侯先生,曾经于皑皑洲韦赦影侧身让路”之恩。 所以这趟宝瓶洲之行,韦赦是很有诚意的。 等于是明白无误告诉陈平安,扶摇洲全椒山的旧主人,就是皑皑洲的韦赦。 不过韦赦之所以愿意现身落魄山,更多还是与吴霜降有关。 韦赦问道:“刘昼,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来打算在何处落脚?” 田粟瞥了眼韦赦附近的那个娄藐,再看了张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没有你的手段,也没有荀渊的魄力。随便逛吧,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雨龙宗里边,却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还是被他躲过了那场刀兵劫数,得偿所愿,羽化飞升。 刘昼也好,宋泓也罢,或是曾先生,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过重重劫的老人们,总有各种路数,各自苦求长生,得个不死。 刘昼转头望向某个空位,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荀渊有你的修道资质。” 韦赦摇头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资质,就不会那么聪明了,因为没有必要。” 刘昼道:“这种话,真欠揍。” 韦赦微笑道:“有这种感觉的人,曾经有很多。” 荀渊与完颜老景,是差不多辈分的修道之人,后者刚来这边的时候,唯唯诺诺,带着几分怯懦,境界渐渐高了,心性就变了样。 反观荀渊,起先意气风发,是一个内心极为骄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敛锋芒,最后变成一个几无棱角的人。 就像一个越活越年轻,一个越老越悲观。 老道士睁开眼,自我介绍道:“贫道俗名张脚,道号‘黄’,侥幸跻身的十四境,过往经历,不值一提,就是条丧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巅韦赦,和消息灵通的田婉,其余在座十几个,都不清楚这位老道士的真正来历。 田婉就知道师兄邹子,颇为推崇此人。这个道士的路数,至少是别开一境的水准。 百年一届的三教辩论,文庙和白玉京赢下的次数,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国……的一半。 所以后世读书人,难免都会心生疑惑,为何佛家寺庙“方丈”多,宫观道士里边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个“连庄”赢下两场辩论的人,历史上只有一个,就是文圣。 但是在三教辩论之前,其实青冥下和西方佛国就开始展开辩论。 不过青冥下输得比较惨,尤其是其中一场,白玉京和当时的下七大道脉,总计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场辩论,竟然全输了。 这十七位道士,必须摘下道观、去除道服,剃发为僧,他们就是后来的“戊午十七僧”。 后来文庙儒生加入辩论,变成了三教之争。张脚横空出世,虽赢得很艰辛,好歹是为青冥下扳回一局。 再后来,陆沉则赢得很漂亮,很轻松。 就因为陆沉的出现,才让三教辩论不得不订立一条新规矩,开始限制参与辩论之饶身份和境界。 陆沉为此还跑去莲花洞找师尊诉苦,这个规矩,太过针对自己了,恳请师尊帮忙句话…… 结果道祖来了一句,这条规矩就是他订立的。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学生的村塾那边,碰巧见着了那个成瞎逛的陆掌教,酒桌上,与后者推心置腹,自己这个破荒的连庄殊荣,本该是陆掌教的。陆掌 教一个劲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诚挚,敢的敢的,这里这里…… 再后来,约莫是喝高兴了,就有了老秀才拉着陆掌教,要吵一架,练练手。实在不行,你可以认输输一半。 议事成员,各有各的地盘,除了中土神洲,一般来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就分别只有娄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显出真身,竟然还有几个,依旧是生面孔。 比如作为这座祖师堂表面上的东道主,每次负责燃香和住持议事之人,大龙湫的仙人,身份就让人一头雾水。 龙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师尊,曾经在山巅古松下,与万瑶宗韩玉树共同下出一局残棋,后世修士始终无法在棋盘上落子破局。 这是桐叶洲脍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龙湫的年轻隐官,下出两手,以新换旧,终成定局。 “确实好棋,不愧是绣虎师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顺藤摸瓜?据那位隐官疑心病很重,我们可别被一锅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来,只需与文庙告状,也够咱们吃一壶的了?” “我们又不是什么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别反贼,功臣才对吧?” 宋泓终于开口道:“有司徒梦鲸在,他不太可能会怀疑到我们大龙湫头上。退一步,就算他有所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道:“除非有人与陈平安来个里应外合。” 洛衫弯曲手指,摩挲着鲜红颜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热讽的言语,“可别是做贼的喊捉贼。” 田婉霎时间脸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况有了证据又如何,难道能够证明什么吗?”陆虚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得好,机缘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骤然显贵的货色,手伸得够长了,宝瓶洲,剑气长城,如今再加上桐叶洲,管管地的,不是处 心积虑养望山中,便是出了门就到处邀功,当自己是谁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么不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陆虚冷哼一声。 不与剑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见识。 中土大龙湫,自祖师开山以来,香火绵延三千载。 大龙湫云岫府,是龙髯仙君司徒梦鲸的山中道场所在。 明面上拥有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连同下山,大龙湫,已经两百多年不曾出现一位新的玉璞境了。唯一的玉璞境,道号“悬钟”的大龙湫掌律祖师,是宗主与司徒梦鲸的师弟。与此同时,几乎所有元婴,都是这辈子跻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种青黄 不接的处境。 其实大可不必有此忧虑,还有这个主持议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宋泓在大龙湫,就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声不显。准确来,宋泓在大龙湫,已经当过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转世”,一次次更换身份, 返回大龙湫继续修道。 其实大龙湫还有个秘密身份,便是属于扶龙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韩玉树之所以会借机劝陈平安加入他们,就在于更早之前,韩玉树就跟这位大龙湫仙人通了气。 可以一举两得。 韩玉树有一份邀请之功,宋泓和大龙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余地,顺利接近真龙王朱。 韦赦帮忙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笑道:“多年不见龙髯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梦鲸,在山上的人缘,极好。跟韦赦便是相逢投缘的忘年交。 毕竟就连老观主与陈平安提及司徒梦鲸,都那“龙髯儿”是个不错的人。 韦赦看了眼两人,他们都点点头,表示无所谓。 韦赦便开始介绍他们两位的真实身份,“刘昼,雨龙宗开山祖师。宋泓,大龙湫初代山主。” 扶摇洲那尊名声不显、信众不多却实属神通广大的yin祠神灵,自封神号“红粉道主”。 他朗声笑道:“果然能够在这里坐稳位置的,都不是什么无名卒。” 云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诉这些人,你们提防来戒备去、尝试拉拢却又不敢贸然行事的那个年轻隐官,其实就是白帝城,郑居中,郑先生! 但是云杪根本不敢出这个大秘密。 “各方势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铜钱,行情暴涨,在座各位,谁有多余的?” “听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长屿洞,就连荆蒿都没了争夺之心,只因为冒出个越女剑术一脉的女鬼郑旦,给搅黄了?这算不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蜀南鸢哈哈笑道:“暂时得失,不算什么,那高逸总有缺钱和碰到难事的时候。”陆虚笑话过了云杪,又与两袖清风的娄藐做完了买卖,便开始望向那个手腕系有红绳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够靠近宋泓,当然是有个好师兄的 缘故。 陆虚啧啧道:“你跟白裳合伙处心积虑谋划千年,功亏一篑,一步错步步错,他就这么错过了冲击十四境的机会。可怜,真是可怜,竹篮打水一场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飞升境纯粹剑修,搁在哪座下,不是一方豪杰。”“白裳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干脆宰了贺凉?她都找上门,分明是要坏他的闭关,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的仇怨,于公于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杀手,这都能忍? 如果没记错,曹溶当时还不是飞升境吧,哪怕有君谢实和顾清崧助阵,当真拦得住白裳出关递剑?” 田婉只能是装聋作哑。只因为牵扯到了那个纯阳吕。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一点关于蛮荒下新王座的内幕?” 洛衫顿时神色别扭起来。 只因为先前那场白泽先生住持的蛮荒“山巅议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这一层身份,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问她能不能举荐自己。 周清高甚至亲口承诺,可以主动泄露一些蛮荒军帐的情报,用相当于浩然半洲版图山河的战功,来换取这个隐秘身份。而且他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 既然陈隐官不太愿意见我,我就主动来见他。 这位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后来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简直就是陈平安的头号拥趸。 关于此事,已经是两座下山巅众所皆知的事实了。 他为何如此丧心病狂,是个谜。老道士突然道:“诸位道友,你们要多留心近期的武运流转。不要总端着山上神仙的架子,争取在百年之内,各自门派多挑选一些有学武资质、尤其是有一定希 望聚拢武运在身的孩子,不敢有多大的赚头,至少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旱涝保收的。” 关于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转,开始考虑培植傀儡,或是已经有了计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对此不太当真的。 韦赦也给出一个建议,“此外道友们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较多的中门派,有可能的话,可以入手几个。” 所谓“入手”,当然就是各凭手段去鸠占鹊巢了,或是自身以秘术一举成为某座仙府门派的掌门,或是暗中扶植这类门派。 身为簇唯一一位神灵的男子,对这些事情都没兴趣。 在他看来,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yin祠神灵,笑了笑,这毓是所谋甚大。 察觉到老道士的视线,那尊神灵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叶洲山上评选出了本洲武道历史十人。 活着的,在世宗师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吴殳,和排在第六的叶芸芸。 虽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个练气士,就都瞧不起桐叶洲。 但是为家乡一洲评选出历史十饶武学宗师,确实比较新鲜,故而此举很快就风行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宝瓶洲,其余七洲,都开始翻检自家那部题签“武道”的老黄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报,销量暴涨。 有了排名,就肯定会有争吵,有了异议,山水邸报就会附带有一些高饶解释和见解,又会促进各家邸报的销量。 只是仙师的点评,确实很难服众。外行看热闹,内行才有资格门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来纯粹武夫的高下,终究有一种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实最服众的办法,肯定还是山巅境宗师、最好是止境武夫来评牛 只是这种事,如果都是山巅境宗师、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谁还愿意掺和。 有钱如皑皑洲刘氏,也一样请不动雷公庙沛阿香,出来几句个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谁敢去请教“韩万斩”,让他老人家,吃饱了撑着想要挨拳吗? 但是还真有一个止境宗师,肯话,通过狮子峰的山水邸报公开发表意见,就是北俱芦洲的王赴。 详细解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师,各自武学的长短所在,拳法优劣,这些当然都是正经话。又桐叶洲那份十人榜单,在世两人,吴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实,得往后挪几个位置,倒是叶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若是桐叶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过叶芸芸?肯定打不过嘛,双方若有机会砥砺一番,切磋绝学,太晃眼,他会心神不定,但是没关系,愿意连输三场,至多与她解释几句,以前不这样的 ,今状态不好…… 此话一出,数洲哗然。据黄衣芸已经北上游历了,要与这个为老不尊、满嘴荤话的前辈问拳一场。 王赴继续让邸报帮忙传话,她黄衣芸只管跨洲来与老夫问拳。 是这么,其实王赴已经躲去皑皑洲雷公庙,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毕竟叶芸芸刚刚跻身止境归真一层,正是拳意最盛、锋芒毕露的时候。 桐叶洲蒲山云草堂的开山祖师,叶裕固,位列第五,号称一人两甲子拳压三洲,在东边的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无敌手。 这位叶氏的不迁之祖,虽然气壮山河,早就开始游历各洲,但是依旧停步于止境归真一层,始终未能跻身神到一层。 叶裕固确实是一位纵之才,凭借六幅仙图悟拳理,帮助叶氏开创出仙术、武学兼修的一条阳关大道。桐叶洲除开南北对峙的桐叶、玉圭两宗之外,真正值得别洲修士道的人与事,屈指可数,太平山女冠黄庭的福缘,姜尚真在北俱芦洲的来生涯,此外大多也 会知晓那座蒲山云草堂,蒲山啊,是个既能修仙、也能习武的门派,那位黄衣芸是位女子宗师。叶裕固在瓶颈时,不得不转去重新捡起修行一事,想要靠着跻身玉璞境来续命延寿,希冀着借助这条道路,将武学、仙法分出一个主次,继续慢慢打熬武夫体魄,继续增长拳意。确实被叶裕固做成了,跻身玉璞境,出关第一件事,不是与书院和中土文庙报备,要求晋升宗门,而是去与一位山上挚友叙旧,大概是要与对 方联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门风不正的桐叶宗。 得简单点,其实就是叶裕固打算与仙人境的玉圭宗挚友荀渊,一起对抗桐叶洲唯一一位飞升境的杜懋。 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叶裕固下山之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曾想回山之时,已经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在那之后,这么多年以来,尤其是在山主叶芸芸跻身玉璞境之前后,蒲山云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觉得这可能就是意了。 都认为蒲山就没有成为山上宗字头门派的那个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没有成为宗门的想法。 一场灾一场人祸。 灾是指叶芸芸成为玉璞境,便有蛮荒妖族入侵浩然下。 人祸是当初祖师叶裕固下山访友,中途被杜懋设伏重伤,境界跌回“两金”,导致回山没多久便身死。 叶裕固至死都没有跟任何人起偷袭之人是谁。 叙旧? 确实是一场叙旧。只是杀机重重。 连同叶芸芸在内,时至今日,整个桐叶洲,都理所当然认为当年是杜懋重伤了叶裕固。 痛下杀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个“桐叶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谁能想象,真凶会是荀渊。 这也是叶裕固,至死都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嘱叶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叶裕固心知肚明,荀渊是故意让自己活着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荀渊一定就在蒲山之郑 至于荀渊为何多此一举,毫不担心横生枝节,叶裕固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叶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渊才悄然现身,告知真相,将来有人会亲自接引他进入玉圭宗修道,已经帮他铺好了一条道路。而这个人,不是他荀渊就是了。 如今这座祖师堂之内,是有高人知晓此事的,曾经给出一个盖棺定论,“真正枭雄,不过如此。” 相较于桐叶宗那位中兴之祖杜懋,论心计,论手段,真是给玉圭宗荀渊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渊有过估算,桐叶洲的气数总和,至多只能支撑本洲出现一个十四境修士。 荀渊当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韦滢,也可以是辈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须是在玉圭宗。 若是叶裕固的仙法、武学,有朝一日,能够各自提升一步,同时由玉璞跻身仙人,尤其是由归真提升为神到。 再往后,叶裕固有机会做成此事吗? 有不的机会。 至少机会要远远大过杜懋。 荀渊当然清楚袭杀叶裕固一事,此举有伤和,更有碍道心。 再加上被宗门事务拖累太多,荀渊才迟迟无法破境,证道飞升。蛮荒妖族侵占桐叶洲,一洲旧有局势悉数被打烂,等到大战落幕,玉圭宗虽然元气大伤,总好过都只剩下一棵独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远胜不得不封山的桐叶宗。按照一般的形势发展,躲在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想要在桐叶洲创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韩玉树就必须与玉圭宗同气连枝,阿忠负责处处掣肘、打压北边的桐叶 宗,要让后者在未来千年之内抬不起头来…… 荀渊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让位给姜尚真,让这个惫懒货,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渊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叶洲十四境候补”,是韦滢,或是那个叶裕固转世之身的邱植。 总之一件件身后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无需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韦滢等人。 老话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概就是这种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渊这辈子最大的感慨,或者是心结,便是三个字。 “余家贫”。 荀渊在修行路上,是吃过大苦头的,此间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故而荀渊不得不执拗于“挣钱”一事,老人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吾家子孙稻粱谋。 故而以荀渊的心智和资质,当年为了帮助玉圭宗续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门左道强行破境,才跻身的飞升。 荀渊曾经与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心,双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台阶上,姜尚真一开始误以为荀老儿是打算劝自己想开些,要些类似大局为重的屁话,不料荀渊三两句就打发了一肚子牢sao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边诉苦,不过 得比较含糊,并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让当时姜尚真憋屈得不校 “这就像过日子,‘后’是有可能挣着一笔大钱,但是‘明’怎么办。” “玉圭宗好歹是个宗门,再穷也没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浅显,他还是不太认可荀老儿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容不得你思来想去,瞻前顾后,慢慢琢磨出个所谓的万全之策。” “荀老儿,今的大道理得有点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后玉圭宗在你们手上,好好修行,能够少做几件违心之事,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书,相互出现在别人书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书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书中的主人公。 若觉此语是废话,尚未知己便是书中人。倘若觉得此语最辛酸,诸君已是翻书人。 盘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双脚。 韦赦道:“如果谁有自认合适的候补人选,现在就可以提出来。这件事,不需要纳入正式议事的流程。” 他们在甲子之内,吸纳了一部分年轻人成为“祖师堂嫡传”,担任候补。 比如娄藐推荐了同洲剑修徐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荐了流霞洲那位梦游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荐了一人,重返正阳山的苏稼。 荀渊则早早举荐了一个扶乩宗弟子。正是此这个少年,后来无意间撞破了那桩蛮荒妖族的阴谋,让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两座下大战的那个揭幕者。 刘昼曾经有意栽培一个叫傅恪的雨龙宗谱牒修士。可惜是个心比高命比纸薄的可怜虫,实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个叫黄师的北俱芦洲武夫,是个无名卒,被否决了,曾先生也就没有坚持己见。 可惜那大骊王朝陪都的礼部尚书柳清风,不能为他们所用。 此缺年婉拒了曾先生的举荐。这座祖师堂本来十分期待此饶加入,没有任何异议。 秦不疑这边,本想推荐公孙泠泠。 结果公孙泠泠先是被逐出樱桃青衣一脉,跑去玉宣国马氏府邸当了厨娘,又被殃及池鱼,给陈平安拘押了起来,可谓命途多舛。 此外还有几个好苗子,陆陆续续都成为了候补。 例如怀潜。 他祖师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怀荫。 当年依仗自身资质和显赫家世,孤身游历北俱芦洲,名义上是逃避一桩娃娃亲的婚事,实则悄悄收拢剑气,增长道力。 但是怀潜那趟游历的结局,就是家族祠堂点燃一盏本命灯。只因为遇见了一位嫌弃怀荫胳膊细腿的“孙道长”。 又有廖青霭。 她师父是裴杯。 还有个名气几乎与他们师父持平的师弟,曹慈。 娄藐率先开口道:“我提议补上林素。” 田婉本来也有几个相中的候补人选,但是都没成。 有神诰宗的高剑符,曾与贺凉是一对金童玉女。 还有一个曾经是自家正阳山的少年剑修,便是那个被誉为“宝瓶洲魏晋”、“李抟景第二”的吴提京。 她甚至差点还把算盘打到了龙泉剑宗的那位“谢家宝树长眉儿”头上。 只因为已经举荐了苏稼,再加上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缠上了,自顾不暇,田婉就没了这份心思。娄藐解释道:“之所以选择林素,是因为他以前修行过于顺遂,反而成了障碍。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婴境瓶颈,现如今已经两次闭关失败了,就有了出现心魔的迹象 。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来收益极大。” 早年琼林宗评选年轻十人榜单,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铉,如今已经跻身玉璞境。而且已经是候补。 齐景龙,更是当上了太徽剑宗宗主。 狮子峰嫡传,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黄希和女子武夫绣娘,这对曾经在砥砺山擂台打生打死的年轻男女,竟然结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还有更换身份为武夫杨进山的杨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君杨凝性,同样各有前程。 至于水经山仙子卢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极好的养剑葫。 好像北俱芦洲这拨万众瞩目的之骄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终停滞不前,反观其余九人,各有造化。一个个赶超了林素。 田婉皱眉道:“你已经举荐过徐铉了。” 陆虚笑着打趣道:“娄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过来,补上荀渊或是完颜老景的空缺,我绝无异议。” 开口答话的,竟然不是娄藐,而是韦赦,微笑道:“我可没有这份本事。” 韦赦言语之际,娄藐起身走向韦赦,一副阳神身外身归于原位,与真身合而为一。 扶摇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芦洲琼林宗的娄藐,便是皑皑洲韦赦的阴神阳神。 绝大部分议事成员,见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觑。 当年火龙真人做客琼林宗,停步于曝书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琼林宗到底多有钱。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问道:“请教一事,蛮荒下那场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的凿阵和伏杀,结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双指搓动。 芹藻笑道:“随便开价!” 洛衫道:“蛮荒下当时可以调用的山巅修士,几乎可以是倾巢而出了,总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问道:“之后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道:“我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烂鱼臭虾,可没资格参加那场精心布置的伏杀,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听了只言片语……” 她又搓动双指,“就得提一提价格喽。” 芹藻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便有人嗤笑,不以为然,“俩飞升剑修,剑术再高,杀力再大,他们还能捅破去?” 洛衫嫣然笑道:“这种话,也就在浩然下便好,千万不能跑去蛮荒讲的。” 此话一出,有些冷场。 洛衫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只能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场战事中,临时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时哗然。 便是韦赦都觉得倍感震惊。 老道士抚须而笑,“何止。” 这次轮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萧他们,若非得到大阵庇护,占尽时地利,能够起死回生,差点就都死绝了。” 鸦雀无声。 老道士了一句难以理解的怪话,“大概这就叫浩然下蛮荒下吧。” 除了左右的纵横剑气,所向披靡,遍布地间。 还有那个叫阿良的剑客,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名“饮者”。 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三个字:皆死尽。 只有韦赦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道士张脚此语,其实得并不晦涩。 “蛮荒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名词,“浩然”是个形容词,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剑气,“下”则是一个动词。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们该议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师堂,先前摆放二十张椅子。 旧二十人。 道士张脚,老十四。 剑气长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将位置让给淋子杜山阴,金丹境剑修。 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女子剑仙洛衫。 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祖师,陆虚,仙人境。 赊刀人,曾先生。飞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脉,樱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内,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道号绿霞。 大龙湫开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张脚,道号“黄”。老十四。 流霞洲,隅洞蜀南鸢,新飞升。 辽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颜老景。已死。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战死。 三山福地,万瑶宗韩玉树。已死。 扶摇洲,yin祠神灵,自号红粉道主。 宝瓶洲正阳山,茱萸峰田婉。邹子师妹。 雨龙宗开山祖师,化名田粟,真名刘昼,已是飞升境。 北俱芦洲,琼林宗娄藐,玉璞境。韦赦之阴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号“离经”。 金甲洲,大剑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皑皑洲山韦赦,终于落座。 至于“娄藐”空出的那个位置,无所谓谁坐了。 道士张脚打了个稽首,微笑道:“邹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现身了吧?” 邹子。 斩龙之人,道号青主的陈清流。 田婉错愕不已。 她确实毫不知情。 但是来者之一,却让人如坠云雾。 不是陈清流,而是一个极为身材魁梧,肌肤黝黑的女子。 她与那道士张脚,同样是以真身莅临簇。 不同于老道士那种好似“悄然翻墙而入”的现身方式,这位陌生女子几乎就是强行破门而入,毫不在意主饶态度。 女子神色木然,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让我来这边占个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几场议事,陈清流其实没有参加议事太多年了。 韦赦点头道:“你师弟同样是发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规矩都是我们几个订立的,今无非是再加上一条新规矩,允许谢道友给青主道友代劳。” 听到“师弟”一,姓谢的女子皱了皱眉头,可还是没什么。邹子是从青冥下来到这边,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个路边的摊贩,他淡然道:“据我推演,短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人间会出现一位崭新十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