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屈侯乐的兵法
夜色缭绕。 抬头望,繁星布满苍穹。 一阵阵阴风自大江之上而起,之后呼啸而过,空气中带着许多的寒气。 此时营地之上,一片宁静,偶尔就只有风吹过篝火的声音,众公子士子见过楚王后,又来了一场宴饮,若不是考虑到明日早起狩猎,以楚王的个性,恐怕到了此刻,都未能结束。 王帐中,熊横微眯着眼睛,脸庞似有醉意,在身边一个寺人的侍奉下,卸去了一身的甲胄。 军营之中,不得有女子,这是军法,楚王也不能例外,因此就只得与青雉来个短暂的离别了。 支开寺人后,楚王又将贴身护卫、狩猎时的御者屈侯乐喊了进来。 “臣拜见大王!” 屈侯乐依旧是戎装在身,腰悬利剑。 而此时的楚王,恰巧也在仔细的摩挲着他手中那柄剑,从剑锋到剑身,再到剑柄,细节之处,是一点都不放过。 能看得出来,楚王也是个爱剑之人。 “闾长无须多礼,来,请坐!” 熊横手指前方。 “启禀大王,臣不能。” “罢了,你愿意站那就站着。” “臣遵令。” 屈侯乐再度行礼道。 “你可识得字,读的诗书?”熊横开口问道。 “启禀大王,臣曾跟随一宋人为师,也读的一些诸子之言,后入伍为军后,便是读的孙子、吴子、六韬等,俱是些兵书。” 出身氏族,如今又到王宫中为卫士闾长,认识一些字很正常,只是听到他读一些兵书,倒是有些让熊横意外呢。 “那可曾专程拜访兵家老师呢?” 兵家之道,可不好学。 寻常士子学了没用,未临战场,终究只能纸上谈兵,纵然是上了战场,也不过是一个小兵、一个小官罢了,在战场上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汹涌而来的敌军,何谈兵法。 至于贵族子弟,倒是领兵的机会不少,但又有谁会真正地研习兵法呢,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便是此理。 “未曾。” “那你自以为,我楚军屡次败于秦军,此是为何?” 熊横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想看看这位上过战场的闾长水平如何,也好真正的了解一下,秦军的厉害之处。 “臣只是一闾长,不敢妄言此军国大事。” 屈侯乐给熊横的印象,便是一向都很谨慎,就如同他的神经天生就比常人短,天生就比别人崩的紧。 “哈哈,寡人让你说你便说,若不说才是狂妄!” 噌! 楚王手中之剑恍然入鞘。 屈侯乐眸子里闪过一抹惊异,这一剑快、准、稳。 若非长期练剑,否则根本就做不到的,看来楚王常说自己好剑,不是单纯地配着音乐舞一舞就算了。 “大王让臣说,那臣便说了,战者,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自有我楚秦以来,双方交战不下数十次,因此这为何疏阵,要具体而论,若只是笼统而言,我楚较于秦人,最差者乃士气也!” 士气! 楚王口中念叨一句:“说下去?” “大王可曾听左氏春秋有曹刿论战也?” “这寡人自然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屈侯乐一拱手:“大王所云俱是无措,曹刿所用者,正是这士气也,不过此士气乃小道,而非真正的士气大道。” “如你所云,秦人方才是士气大道?” 屈侯乐将头一摇,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从他面上升起。 “非也,秦人之道,只能称之为中,臣曾征战于越,征战于秦,见越人见我楚军,毫无征战之心,丢盔弃甲不成军,也见秦人见我楚军,如见饿狼见血rou,马挂头颅,腰携断耳,浑身浴血,让我楚军溃不成军。” “臣其后又翻阅兵书,明白其为士气,也懂得了这士气上中下三道。下道者,士气如我楚,虽是阵法严明,刀兵鲜明,但士卒心中俱是恍惚,不知因何而战,也不知因何而赴死,因此有这见越与见秦两种局面。” “中道者,乃如秦人是也,以勋爵制度,少纳赋税,多封田地而引诱之,因此战阵之上,不仅是阵法严明、刀兵锐利,士卒心中更是明了,为何而战,将军心中也只,为何而谋,当然,秦法严苛,败则论罪;因而楚秦两军对垒,秦人劣势焉能一战,我楚人劣势只能败退,然战阵之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胜负难料!” 熊横细细思之,其后点点头。 前世做为论坛上纸上谈兵的高手,他对此也是多有研究。 冷兵器时代,两军布下阵仗,然后就是真刀真枪的干,排兵布阵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士气。 士气决定着你这支军队,能够承受多少的损伤。 如是楚人死伤一成,大军就已经开始溃散,而秦军则能坚持到二成,兵败如山倒,一道阵形溃散,主将就是兵仙,他也控制不住。 不聊不知道,这一聊竟发现个统率之才。 不过,世间向来都不缺少千里马,只缺少伯乐,人才多在魏国,那是因为魏国乃华夏中心,风流之地,自然是人才辈出;多在秦国,那是因为秦国以天下士子为上卿,以军功而选拔人才,人屠白起便是如此。 至于楚国,既不风流,也不开化,因此才有这屡败屡战之事,有时候甚至连韩都不如。 “那上道呢?” “士气上道,乃是王道之战,存亡之战,保卫之战,当此之时,士卒人人心中有信念,人人心中有决心,此种信念,乃自发而出,非是受诱,也非是受逼,还在秦军士气之上。” “昔年,商王强盛,周武势弱,可在牧野一战,竟能以少胜多,以弱击楚,便是此也。” “战前武王携八国牧誓,便是在士卒心中忠心信念,人人皆是明了,战阵之上,退无可退,如此之军队,可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将,岂能不胜!” 这道理熊横听明白了。 有信仰的军队,才是无敌的军队,如一心驱逐匈奴的汉骑,一心复国的岳家军,一心要反对压迫的入朝军。 他们与农民军最大的区别,在于理念,有了这理念,才可以同仇敌忾,才可以战至最后一人。 古往今来,表达的方式或许有变化,但这道理都是一样的。 熊横拍手叫好:“闾长真是令寡人意外,就凭此心性,多加磨练,将来必成大器!” “臣惶恐,臣之所思,多是来自兵书,也尽非臣一人所言。” “哈哈,这便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如此方可更进一步,只是不知……” 熊横顿了顿:“闾长将心归于何处?” 归于何处,这岂不是在问,屈侯乐效忠于谁。 他身为卫士,对于王宫中的权利之争,必然是清楚,再加上今日楚王展现给他的,是不同寻常的一面,与众人口中所云的楚王,完全就是两个人。 想到此,屈侯乐直接跪拜下来:“臣身为楚国之臣,自然只忠心楚王呢。” 今日在马车上,就只是一个暗示,可事情往往在没有说明之前,还不能算作确定,如今见屈侯乐跪拜在面前,才是真正的确定下来。 楚王俯身,将屈侯乐扶起,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寡人早就知道,闾长心在寡人,只是寡人如今之处境,须得步步谨慎方可,不知那日南井可有问起寡人行踪?” “回大王,郎中并未有问,倒是太后曾召集过臣,臣按照大王所云,如实相告。” 熊横颔首:“寡人猜到便是如此,那太后可有曾让你监视寡人?”
“这倒没有。” 歪着头,熊横略微思付一阵:“既然寡人已知你心在寡人这里,太后也未让你监视寡人,那回宫之后,你就不需要陪着寡人练剑了,寡人也无须再多见你!” 屈侯乐面露惊异:“大王,这是因何?” “哈哈,天天跟在寡人身边练剑,岂不是屈才,你读吴子,必然也是知道那吴起,那你可清楚,寡人如今最需要你学吴起的什么?” 闻言,屈侯乐细思起来。 吴起生平,不可谓不精彩。 先是杀妻以博忠名,之后魏国训练魏武卒,再往后河西七十余战未有一败,夺取秦人一郡之地,让魏国的领土跨过大河,纵然到了楚国后,也一样是主持变法,风云人物。 可就是在这么多精彩的事迹中,屈侯乐始终悟不到楚王的意思。 “大王,恕臣愚钝。” “其实寡人是想说,吴起爱兵如子也。” 爱兵如子! 屈侯乐哑然。 身为一个兵的他,竟将这事给忘记了。 吴起此人,与士卒吃住一起,待兵士宛如自己的子嗣,不仅亲自为他们疗伤,还经常嘘寒问暖,登上了战场,士卒们心怀感激,坚守将军之令,死战而不休。 大王又要让他远离自己,又要让他爱兵如子,其目的不言而喻。 这是要让他在卫士中收买人心,在关键的时刻,唯他所用,也就是唯大王所用,卫士在宫中,乃大王近卫,虽百而抵得上在外大军千余。 “臣明白了。” “闾长须得铭记,你对寡人才是最重要的,关键时刻寡人的性命,或许就在闾长身上,让你远离寡人,是让你将心用在卫士上,你若能为千人,那寡人可就是有一千个忠心的护卫。” 郎中之下,有两偏将,各领一千,以辅佐郎中。 又因卫士乃护卫王庭,规格要高一些,所以千人也被升之为牙将,比之镇守城门的项阳,还要再高一级。 “臣只怕是有负王恩。” 屈侯乐不能说大话,也不会说大话,升官这种事,可不是努力就能行的,最重要的是得有祖宗的蒙荫。 而他,祖宗不给力啊! “这你无需担忧,必要时刻,寡人自会相助,你且记爱兵如子是也!” 熊横所说的相助,一是让司宫在暗中提携,甚至向南井或是太后举荐,二是等徐召将屈原说服后,让屈氏一族帮帮这个小旁系。 “臣谢过王恩!” 楚王一笑,起身一抽,方才入了鞘的剑,此时又握在手中。 剑宽且长,侧身提着,在烛光印照之下,寒光四射。 “你看寡人这王帐宽敞否?” “大王是想要练剑?” 楚王大笑一阵:“哼,若不练剑,那你在我帐中这么久,为的是什么,出招吧!” 屈侯乐当即会意,腰间长剑也亦或是拔出。 “大王,臣不知轻重,可要当心了!” 楚王一抬腿,将地上碍人的长案踢开,逐渐散了一地:“哼,来吧!” 顷刻间,刀兵相接,将黑夜刺破。 四下里护卫的卫士一脸慌张,提剑冲了进来,再一看,却是楚王气定神闲,居然在练剑。 大半夜的练剑! 还没片刻,又有一队人赶来,当先一位正是郎中南井,他提着剑,着一身内衣,披头散发,看起来对楚王的安危十分的关心。 熊横见到他,提起酒壶大饮一口:“莫非郎中也是陪寡人来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