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少年人的血性
昨日楚王归宫,就为太后与刘妃献上熊掌。 一头熊有四只熊掌,剩下的那两只也没有浪费,被楚王赐给了两位老师,景鲤与昭雎。 祭祀过后,今日无事。 楚王寝宫中,又是载歌载舞。 不过今日楚王多了两位客人,一位乃是安国君子玦,一位乃是少年黄歇。 大殿正中那容貌姣好的舞姬,正扭着细细的腰肢,彩带在手中上下挥舞,惹得一旁的安国君目不转睛,至于黄歇,也不知是因为年纪小没发育,还是什么原因,他总是时不时地朝楚王瞟来目光,显然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个舞姬身上。 “安国君,宫中舞姬可好?” 楚王在上首笑呵呵地问道。 安国君忽然回过神来,神情有些抑制不住的尴尬:“臣曾听人说,我楚国舞姿不仅是有中原之雄伟,更是有南国是秀丽,尤其是宫中舞姬更是此中大成,今日一观,果真如此,好,真好!” 对于其人,熊横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停留在众人耳中。 这位安国君博学多才,为人谦让,又礼贤下士,拥有着不少的美名,本以为这样的人会志向不小,甚至见到主少国疑的局面,会颇有些心思。 毕竟前些年,秦太后与秦相魏冉可是费了好大一番手脚,才平定了季君之乱,在战国公子作乱,屡见不鲜啊。 但通过这几日接触下来,除了善于拍马屁外,不对,现在又有一点好色,在这些之外这安国君并无表现出什么不对劲,对他这个君王,也是尊崇有加。 熊横再道:“子玦吾兄,若是喜欢,可常来这宫中陪寡人饮酒,反正这封地我看你也不大想去!” 听闻此言,安国君立即站起身来,朝着熊横拱手道:“大王真是明鉴也,臣是要请求大王,请大王准许臣留在这郢都当中。” 熊横微微一笑,封君不想回封地,这可就有意思了。 在熊横的印象中,自他去年到郢都时,安国君就已经在封地了,这好好端端怎么就不愿意待了。 “寡人想知道原因?” “启禀大王,臣之汉北十县,乃苦寒之地,臣在那里三年,师不见名士,人不见熟人,终日就只能与黄土为伴,实在是无聊的紧,再有那汉北吃食苦涩无味,臣也一样吃不惯。当然还有最紧要的,臣想一直陪伴在大王左右,但那汉北之地,实在距离大王太过远矣!” 原来他不想去的理由是嫌弃太苦太累! 北戎津之地,后世称之为襄阳,这里地处汉水之畔,数百里大平川,且土地肥沃,又不缺水灌溉,乃是一等一的好地方。 只是在战国之时,此处还未开发,乃一片蛮荒之所,否则堂堂三闾大夫屈原被流放,又何至于流放到此处呢,那里远没有郢都来的快活,整天带着寂寞,日子一久自然就不想待了。 “就这么简单?” 熊横疑惑道。 敢情他连续拍自己好几天马屁,就是将他调过来。 “大王乃我楚之主,此事与大王而言易也。” 熊横摸着下巴长出来的稀疏胡须:“但安国君也须明白,寡人尚未亲政,诸多大事都要过问母后,安国君求寡人,还不如去求母后?” “大王,这正是臣要说的,臣之生母乃秦女,初到郢都时曾与太后不和,臣纵然是想求到她,只怕她也不见臣,臣听人说南后对大王宠爱有加,有大王一眼,此时必定能成。” 这么说熊横倒是有些理解了。 但凡宫中楚王其他的老婆,都不受南太后待见,只因他是个霸道的女人,就唯独刘妃还能稍稍好上一些,一则刘妃氏族依附于南氏,二则便是因太子熊横,三则刘妃为人忠厚,一向不与人争。 “子玦吾兄,与寡人年纪相仿,若是能留在郢都,便可时常陪着寡人玩乐,好,寡人答应你了!” 近来他表现良好,替安国君一个不甚重要的人说个情,南太后必然还是能答应的。 “臣多谢大王,今借大王的酒,敬大王一爵!” 说罢,端起来一饮而尽。 熊横则望向边上的黄歇:“小先生与寡人同饮!” “同饮。” 黄歇举杯说道。 “寡人听闻小先生通晓舞乐之事,不知寡人这舞乐如何呢?” 熊横问话道。 黄歇起身,语气温和道:“启禀大王,殿中嘈嘈杂杂,非说话之地,不如等这一曲终了吧?” 熊横顿时明白了他这是何意。 “哈哈,小先生此话在理,殿中之人俱是退下,只留青雉一人可!” 楚王令下,很快寝宫当中就只剩下了四人。 “小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吧?” “启禀大王,我曾走过诸国,对舞乐之事颇有研究,民风不同,国风不同,则舞乐有所不同也,我就以楚国与秦国举例,秦人之舞乐,恢宏大气,苍劲之中,又有韧性与狂野。” “而我楚之舞乐,同样也是恢宏大气,可就是缺少了一股苍劲,也没有那一抹如青草般的韧劲,秦人之狂野,我楚人身上,自然也少了一些。” “就如同楚王宫中好编钟,秦王宫中好鼓瑟,编钟回味悠长,可却有些绵软,而鼓瑟绵软之中,又能震耳发聩!” 好一个十六少年,他这是话里有话。 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也,英雄都早熟啊。 不对,他现在就是古人。 “听小先生的意思,是我楚人不如秦人也?” 黄歇摇摇头:“方今天下,大争之世,唯有秦人风骨,可当大争霸主!” 楚王并未说话,只是眯着眼大笑。 春申君黄歇,自楚顷襄王中期,就开始登上政治舞台,楚考烈王后期,楚国就已经到了只知黄歇,而不知楚王的地步。 是四大公子,也是权臣,比景鲤还要高明了许多的权臣。 小小年纪,才十六岁就已经谋求政治上的前途了,这种人不名扬天下,天理不容啊。 “我楚国之事,有景鲤cao持,太后监国,此乃治国大才,有他们在,秦楚交锋,何须寡人再cao心,饮酒歌舞,岂不美哉!” 话音落下之处,熊横望着安国君。 安国君立即会意,朝楚王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子职责,便是替大王分忧。” “哈哈,你看,安国君才是忠臣也!” 这兄弟二人,一个人装混,一个人拍马屁,俱是大笑起来。 可那十六岁的少年,却是不依不饶,咬着嘴唇,神情十分地坚毅:“大王乃楚王,楚之国在大王,而不在臣子,臣子亡国,依旧是臣子,大王亡国,就只能是囚徒。” 此言一出,楚王还未发话,却见得安国君已然色变:“黄歇,大王在上,岂可胡言乱语?” 这黄歇可是他引荐的,如此口无遮拦,得罪了大王,倒霉的可是他啊,安国君岂能不着急。 熊横闻之,继续大笑。 到底是少年黄歇,血气就是盛,这若是中年、甚至青年黄歇,决计就说不出这样的话。 楚王一挥手:“子玦吾兄,不必动怒,寡人胸怀四海,包容天下,一个小小少年之言,还是能容得下,寡人允许你再说下去!” 黄歇心中虽有波澜,可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如此之人物,才能做成大事。 “既是大王让臣说,那臣便说了,大王所说南太后景鲤之人,救不了我楚,能救我楚国者,只有大王也,我楚对秦之败,在楚王槐时就已开始,当时辅佐楚王槐的不也正是南太后景鲤二人,如何不见得我楚国能胜?” 楚王座于上首,并未言语,就只是静静地的望着。
黄歇在沉默一阵后,又继续说道:“正所谓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我楚国较之秦国,乃有三弱,一弱外事、二弱兵马、三弱国事。” “秦武王时,秦人连越而制楚,连楚而制韩,进而威逼洛邑,问鼎周王,至如今,秦人又连齐而制楚国,连韩而破合纵,夺我上庸,取我汉中,此人秦之外事也。” “楚王槐时,以连齐而破秦,被张仪以五百里地空口而破之,连韩而破秦,被冯章又以五百里空口而破之,几番交手下来,秦人自强,楚国自弱,何也,皆因我楚国外事不强也!”、 分析得十分有道理,难为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想到这些。 历史记载,黄歇所擅长的,正是纵横之术,第一次崭露头角,便是出使齐国。 楚王端起酒爵,饮酒一杯,却是依旧没有再说话。 而黄歇呢,到了如今,势必要将心中所思说完。 “秦国新军,乃商鞅所练,其战斗力如何,当年河西一战而打破强魏,一观便可得知,秦人多步卒,少战车,多弓弩,多盔甲,而我楚国,虽在平王之时,有吴起变法强军,可至一半便终结,后至左徒屈原变法,虽练新军,可在垂沙一战死伤殆尽,我楚便再无新军,步卒不及秦人能战,弓弩不及秦人远射,盔甲不及秦人坚硬,军中战车虽多,但却行之笨重,难有大用。” 这点说的也不错,说明黄歇对此是真正研究过了。 他也的确去到过咸阳,知道秦军锐士的犀利。 “大王,其三弱,乃是国事也,秦法严苛,秦吏各司其职,政令行之有效,又以山东士子为用,反观我楚,法律不严,官吏自乱,政令不清,也无贤能,臣之所言三者,俱是需得君王用力,方可为之!” 好一个治国之策,可谓是抓到了重点。 但是这个少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出点子很容易,难的是如何坚定不移的执行下去。 如今的楚王,可没有这种能耐。 熊横沉默,安国君也不知该如何,在那里沉默不语。 “哈哈哈!” 忽然间,楚王又大笑起来。 笑得如此之放浪,如此之漫不经心,好似黄歇一番话,多牛弹琴。 “好才华,好一个治国之策,不如小先生书写成册,上至令尹处,由他看过后,寡人再做决断?” 黄歇的话语中,无不透出要推翻以前勋贵的意思,要他上书令尹,这不就是明摆着拒绝。 一抹失望,在他眸子里划过。 但,只是在眸子里。 “多谢大王!” 半响后,他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连多一句话谏言都没有,十分的果断,就连刚才的热情,都隐入不见。 因为他一旦知道不可能了后,就不再多做挣扎。 这份心性着实不简单啊! “哈哈,小先生也不要气馁,如今才十六岁,有的是为我大楚效力的机会,不知除过安国君府中,小先生还去过哪里?” 其实熊横是想知道,他去没去过东方学宫。 按照黄歇的个性,应该去过才是。 “回大王,我近来十日都在安国君府中,打算再去一趟东方学宫后,便前往齐国临淄,听闻那里的稷下学宫名士多多,也能增长一些见识。” 楚王自王座上走下,双手在黄歇肩膀上按了按:“那就在郢都多待些日子吧,也可与寡人、安国君一道,探讨这舞乐之道?” 黄歇一思:“谨遵大王之令。” 熊横回到王位,一跃站在长案上,高举着手中长剑:“来人,接着奏乐接着舞,寡人要与小先生畅饮一斗!” 月人与舞姬,又从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