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三闾大夫屈原
昨日王令下。 楚王重新启用三闾大夫的消息,顿时传遍整个郢都。 群臣如何想,熊横不得而知,不过他很快就可以知道,昭雎是如何想的。 今日为楚王授课者,乃是昭雎。 还是一样的时间,楚国大司徒从楚王寝宫外走来,熊横走过去稍作寒暄后,便移步至偏殿之中,开始授课。 不同于景鲤,昭雎向来都不喜欢拖堂,他需要表达出的,会深入浅出,由表及里说重点,而不是那样事无巨细地都说上一遍。 “大司徒上次来,给寡人讲了霸主中的楚庄王,不知今日又要将谁呢?” 对面昭雎微微点头:“启禀大王,今日不讲霸主,只讲国。” “国?” 这可是让熊横有些意外了。 “不错,正是国,大王可知,何为国也?” 面对昭雎的提醒,熊横倒是想起了小时候政治书上所学。 领土、领空,法治、民族……都可为一个国家的元素,这说起来可就是宽泛了。 “我楚不正是国也。” “哈哈,那臣再问大王,何为楚也?” 熊横摇了摇头:“还请大司徒赐教。” 昭雎起身,立在熊横面前,又左右踱步几下,还真有些老师与弟子的画面。 “大王,西周成王之时,我楚人经过数百年的休养生息,已然再度崛起,颇有威震大周西南之势,周成王因此而封我楚人首领为子爵,独立一国,这便是我楚国也;臣再问大王,那在立国前的几百年,我楚人又以何而生?” 原本以为昭雎是要做思想教育,没想到是他要讲历史。 熊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楚人者,乃姓芈,为祝融之后,其部族在丹阳一带生息,不过一小氏族也,后学农事,知田文,懂文字,善狩猎,能捕鱼,筑造城邑,打造青铜,逐渐成一大氏族也。” “其后,我楚人又击败周边氏族,将其纳入统治,这些氏族尽入我楚族,令我族日益强大,等周成王时,已有一国之相,方才立国也,这便是立国前几百年,我楚人所为。” 果然是给他来讲历史的。 熊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臣再问大王,未封国之楚、封国之楚以及如今之楚,又有何不同呢?” 熊横依旧摇了摇头。 这些问题他纵然是知道,也不可回答,这不是他的人设。 “大王,未封国之楚,主在楚人,主在芈姓,封国之楚,聚集丹阳氏族数百,上古诸姓尽皆有之,而今日之楚,西接巴中,东至大海,氏族万千,黔首更是百万,这便是三者的不同也。由此可见,一国之盛,乃在于容也!” 这就是昭雎要告诉他的道理。 楚人自丹阳立国起,不知吞灭了多少氏族,多少诸侯国,这些国如今在哪里,他们都成了楚人,都融合为一国。 “寡人忽然有点明白了!” “大王,这就是我楚国,不同于秦,不同于齐,因我楚国容纳太多,所以我楚国比之诸国,总是很难聚力于一处,才有这大而不强之名,楚之国力,如同大王手握一沙,越是用力,则越是分崩离析。” 熊横明白了,昭雎这是暗戳戳地在说启用屈原一事。 楚国的国情,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真要是学秦人那样变法,就只有一个结果,封君氏族们抗命,然后就分崩离析。 若是只从昭雎的角度看,这话无疑是很有道理的。 西汉初年,不正是靠着黄老之术,才维持着大汉的统治,等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出现,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统一。 “寡人……寡人似乎不太理解?” 熊横露出一副思索之状。 “大王今日不明白,日后便会明白,臣请大王时刻铭记,臣今日之言,楚国之大,乃在于容,楚国是大王的楚国,也是氏族的楚国。” 对于昭雎的好意提醒,楚王微微一笑:“寡人知道了。” “臣今日授课,就到这里,三日后臣再来。” 熊横太后望了一窗户外,太阳升起得也不高,从昭雎进来到要走,似乎也就仅有半个时辰而已,真可谓是神速。 “大司徒的治国之策,今日就讲完呢?” “大王,道理不在多,而在于精,大王每日一点,将来必是圣明之君。” 听到这里,熊横倒是突然想起了个事,就是那秦国使者冯章,到底是放回去了,还是继续扣押着,只是又转念一想,楚王从来不主动过问国事,这是规矩,尤其是昭雎这般敏感的人,还是算了吧。 “寡人谨记教诲。” 昭雎离开后,熊横又开始无聊起来。 在耍了一会儿剑后,又将那二十位秦人美姬召集起来,在寝宫中翩翩起舞。 再好看的姑娘,看一阵以后也厌了,要不啥时候将司宫成謇喊来,让他再弄一批生面孔来,一则有个新鲜感,二则也能让众臣子们都知道,楚王即位不到两月,就已经开始选美姬了。 就在这靡靡之音中,一名小寺人推开宫门,一路小跑着过来,猜到楚王面前后,才是说道:“启禀大王,宫外三闾大夫求见!” 对于此,熊横并无多少的意外。 王命是昨日就下,传遍朝野,到了今朝,这位被重新启用的三闾大夫,于情于理都需得拜见新王,只是他来得稍微快了一些。 熊横在考虑,他到底要不要见。 见吧,这屈原身份特殊,乃楚国变法之人,被群臣所不喜,再者楚王既然不过问国事,就尽量少见臣子。 这不见吧,可心里又想,拉拢屈原是熊横整个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步,甚至能直接影响到,他是否能快速的掌握朝政。 现在谁都知道,起用屈原乃是南太后的主意,南太后已经在向屈原抛出橄榄枝了,他这个楚王倘若不行动,失去了这个臣子,可就太不好了。 思量再三,熊横还是决定一见。 “哈哈,原来是三闾大夫,前日到屈府中拜会,也未曾遇到他,快,请进来吧,寡人倒要看看,这三闾大夫是何样一副模样?” “是,大王。” 寺人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宫殿大门再次打开。 一道背光着光的人影,就站在那里。 身材高大,体态修长,肩膀宽厚,腰如蜂腰,熊横看过去,就只显一身轮廓,身后似有无数的金光,正在射来。 他步履稳健,速度不急不缓,跨过门槛,正从一群舞姬中穿过,目不斜视,直直地望着上首楚王。 吱呀! 寝宫厚重的木门关上,屈原身后的金光隐去,熊横终于可以看清他所有的面容。 只一件白色长衫,在这寒冷的冬日,略显单薄,足下一双玄色长靴,干净得是一尘不染,长衫没有花纹,长靴没有装饰,腰间那根兽皮腰带,也同样是朴朴素素。 肤色不黑不白,既有那股阳刚,也不缺那点俊美,凤眼,薄唇,英挺鼻梁,颔下留一缕长须,微微有些凌乱,头上一顶玉冠带一根青铜簪,梳拢的十分整齐。 沧桑且忧郁,执着且坚毅,这就是屈原。 行至楚王跟前,屈原将身躬下,双手抱于胸前,用那清朗且洪亮的声音道:“臣三闾大夫屈原,拜见大王!” 如出污泥而不染,他就这样站在一群舞姬中央,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一来,反倒是楚王熊横有些尴尬了,总觉着屈原这么做,是故意在给他一个下马威。 楚王将手一挥,下方寺人见了,熟练的领着乐人与美姬们离开,殿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大王与屈原二人。 “大夫请坐!” “臣谢过大王。” 再次行礼后,屈原端坐于长案之后。 “寡人听闻,大夫自今年从汉北归来,就在城外东方学宫治学,看来大夫是有心在我楚国,立下一座稷下学宫了!” 眼下,熊横还并不能确定,徐召到底有没有与屈原接上头。 本该在这两日内,景翠会通过成謇,将消息传来,可惜屈原来的太快了。 “启禀大王,臣的确有此心,大争之世,唯有大才不可求也,秦齐之国,皆有治学以纳士,唯有我楚国不曾。” “那不知东方学宫中,可都是何人呢?” “回大王,天下之人,尽皆有之。” 熊横都问得如此明了了,屈原依旧是不为所动。
那只能说明徐召还没有展开呢,毕竟两月的时间,也实在是太短了。 “楚国有三闾大夫,乃楚国之幸也!” 楚王似有感慨道。 “臣虽为三闾大夫,意在于内,不在于外,然,臣亦是大王之臣,楚国之臣也,不知大王对于秦,该以何为策?” 郢都人人都知,楚王不问国事,偏偏屈原一来,就问到了国事。 “那日朝会,寡人亲见秦使,我楚已定下连齐而破楚之策,莫敖屈甲乃大夫之弟,这大夫岂能不知?” 楚王反问道。 “启禀大王,臣自是知晓,那连齐之后呢,秦人若攻楚,千里之外齐人,又岂能出兵否?” 不错,楚国连齐,自来都只是稳东方而一心谋西方,楚秦交锋,齐国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楚王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大夫要不要尝一尝寡人的美酒呢?” “启禀大王,臣自汉北之时,就见黔首疾苦,然酒水之物,颇耗粮草,臣故此戒酒。” 教他这一说,熊横面前的酒,忽然间变得不香了。 屈原,生于秭归,少年时候多有游历,见及黔首之苦,拥有一颗仁义之心,其人也是多有美德,至少连景鲤之流,也难说屈原人品不好。 “我楚国之事,乃由景鲤执掌,太后监国,若要商议国事,还望大夫与太后商议吧?” 楚王笑着说道。 屈原霍然起身,人已是立在正中。 “大王弱冠之年,按照国法,早该亲政,国事不问大王,还问臣子否,臣之三闾大夫,乃大王所封,臣为大王之臣,国事不决,该问大王!” 其语气强硬,让人能一下子联想到十几年前,那个主持楚国变法的左徒。 过了这么些年,看来这个屈原是一点头没有变。 也是,他要是变了,也不会二次流放,自己将自己逼到心灰意冷后,投江自尽。 在儒家忠君理念还未大行其道的天下,屈原的行径倒有些像是另类了,连孔夫子也做不到这一点。 “哈哈!”楚王大笑起来:“寡人问你,何为亲政?” 或许是楚王前后变化之快,让屈原愣住。 “亲政者,王命所至,尽皆臣服,王命所至,无不往矣,这才是寡人要的亲政,三闾大夫如何就不想想,变法又因何而失败呢?” 这…… 屈原心中更是震撼。 他原先听到的楚王,并不是真正的楚王,如今立在他面前的这个才是。 面对屈原时,熊横也是毫不吝啬地展现出真正的他。 “启禀大王,非是楚王槐三心二意,实则是寡不敌众也!” 许久,屈原才是说了这么一句。 楚王再度大笑:“时至今日,看来大夫已经是懂得了。” “臣远不及大王也,臣年已不惑,方有此觉悟,而大王不过弱国之年,楚国有大王在,何愁楚国不兴。” 隐约之间,屈原情绪起了一层波澜,语气也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淡定。 “哈哈,寡人亦做此想,今向大夫表露心志,便是想让大夫真正地为寡人所谋,大夫以为呢?” 还能如何,屈原一听,再度行礼:“臣遵令。” “以大夫的聪慧,必然是知晓借力打力的道理?” 结合楚王所作所为,再联想到南太后与景翠的争锋相对,屈原顿时就明白了,楚王心中的谋划。 “大王是想暗中积蓄力量,待到时机成熟,再一鼓而击之,如当年庄王肃清莫敖氏?” 大诗人屈原,岂能没有读过楚庄王的典故。 “不错,一鸣惊人者,正是寡人也!” “臣明白了。” 没有多做停留,屈原随即离开。 入郢都两月,此时熊横麾下有执圭大夫景翠、司宫成謇、门尹屈侯乐、偏将项阳、右尹安国君,还有刚刚离开的三闾大夫屈原。 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等待。 等到南太后与景鲤矛盾激化,等到他暗中培育的力量生根发芽。 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南井或是南晖这两根钉子,拔掉一根,否则头上永远悬着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