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后就叫王大伴了
慈庆宫是王安的地头,朱由校到了之后,很快一切进入正常运转。 朱由校喜欢这种秩序感。 思维习惯也因此很快和东宫节奏同步。 结果身体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疲乏。 朱由校心知这是这些年积累的心理压迫的总释放,所以在王安温言相劝之后,决定还是先休息。 结果一觉睡了个饱,从太阳落山直睡到天光大亮。 醒来朱由校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吩咐安排起床洗漱。 吃了一顿丰盛但不满意的早膳后,朱由校边消食儿边想着找王安谈点事儿。结果就看到王安板着木板脸,领着礼部一堆人求见。 登基大典的事情要安排了。 朱由校就此被礼部一堆人围着,开始给他上课。 介绍皇帝登基大典的仪程仪轨,解释其中意义。 这就是“礼”的核心传承了,需要他这个皇帝吃透理解。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敬天告祖的祭祀,在中国从来就不是小事情。 到了下午,礼部的人还拉着朱由校在慈庆宫粗略地“走”了一遍仪程。 登基大典不可能彩排。大礼仪一动,惊天动地。但宫内图上作业和分解到团队的小尺度排练,肯定是要做的。 本来走这个仪程朱由校用不着怎么费劲,本身也只是让他熟悉一下。真正到了大礼仪,会有专人指引皇帝的。所以只要清楚大路数,就好了。 不过朱由校出于自己社会“实践”的需要,一直在用心思索和吸收“礼”的相关底层逻辑,结果是费心又费力。 到下午“走”完预排,朱由校小脸都有点儿脱形了。 礼部一堆人真是满怀感激,就觉得从没碰到过这么认真又用心的皇帝。 明君范儿! 他们哪儿知道皇帝正用心揣摩他们的根脚,研究是不是将来拆他们的庙呢。 看到朱由校疲乏,礼部众人赶忙安排他休息。明天这事儿还得继续呢。 王安看到朱由校辛苦,安排膳房和几个身边人伺候好皇上。 毕竟年轻,吃了东西坐了会儿,朱由校就缓了过来。 不过此时天也黑了。 看一切都安生下来,王安也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准备这二天好好歇息一下。 登基大典时,且有得他这个司礼监大太监累呢。 结果刚放松下来,小黄门进来通报,说皇上有旨,王安案前奏对。 ----- 走进慈庆宫书房,王安见过礼,站起。 一抬眼正看见朱由校案台上放着一辆小马车模型。 那是一辆很少见的马车。四轮,单辕,车厢似船,顶上有篷。 制作工艺嘛……。 粗陋! 王安没控制住自己几十年皇家宫廷生活养就的强迫症,脑子里直接蹦出这二个字来。 要不是见过小皇帝的木匠作品,知道小皇帝手艺那是相当的不赖,就这辆马车模型的粗陋外型,王安都要忍不住开启“中正平和”的宫廷美学教育了。 朱由校吩咐众太监宫女退下,无召不得入内。 众人退下后,朱由校坐了下来。看到王安仍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吩咐,就指向书房圈椅说道: “坐着说话吧。” 王安听到就有点儿懵。皇帝赐座不是这个说话的口吻啊。 新皇待人的方式跟他当太子的时候大不一样呢。 不过新皇即位,人生境遇巨变,因此性情大改,世之常情。他王安也不是没见过。所以赶紧上“礼”制套路: “皇上面前哪有奴婢的座位?奴婢岂敢安坐?死罪死罪!” 一躬到底。 朱由校心说皇前坐个椅子奏对算啥,你师傅冯保还站在皇帝后面接受众大臣朝拜呢,冯保那会儿岁数还比你小。 随口说道: “王安先坐吧。有事儿要你做呢。” 王安见状,知道新皇就是让他坐下商量事儿,没别的意思。赶紧自己找补可以坐的理由: “遵旨!谢主隆恩!” 然后走过去拉开椅子,半个屁股坐上去。 王安坐好后,朱由校仔细地打量了下他。 衣冠整洁衬着一张木板脸,恭谨坐姿中透着圆润的不逾矩。这是一个宫廷殿堂级的老油子啊。 朱由校心里先给王安定了性。 然后又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这世道,没一个容易的。 口中嘉勉的话,自然而出: “王安,先帝着你二十多年照顾,实在是辛苦你了。” 王安脑子又一阵懵。小皇帝这是在说太皇该说的话啊。 差辈儿差得大了,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啊。而且这语气……,有点儿随意了啊。 皇帝勉励大臣的诏书他见得多了,多华丽堂皇的好听话他都见过,他自己也没少被这类型的话夸奖过。
但象今天这样,被皇帝以一种对面而坐的语气说出嘉勉话来,王安感觉很不适应。 这不宫廷!更不皇室! 虽然懵,但新皇以这种语气说出这种嘉勉的话,仍然莫名地让王安眼睛一涩,鼻管里迅速产生了一滴清鼻涕,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王安紧急抽了下鼻子,同时身体微向后退,避免了那滴清鼻涕直接落下来,然后握住广袖中的帕子,赶在庭前失仪之前,把那滴清鼻涕挽救在帕子上。 没出问题! 王安舒了口气。 赶紧补礼仪: “这都是奴婢份内之事,当做的!当做的!” 裂开木板脸上的嘴,补了一个含有一丝丝小尴尬的笑容。 朱由校看着这一切,继续道: “先帝即位一月即大行,太皇郑贵妃所为,众言纷纷,莫知深浅。先帝能顺利登基,王安你出力最多。孤代先帝感谢你了。” 这算是第二次嘉勉了。 但是这次的嘉勉,内容可是有点僭越了。子不言父过,朱由校这段话评说到了多个长辈,这就越界了。 按“礼”王安不能接受这个嘉勉,并应该提醒朱由校话有僭越。 但朱由校这句话,直抵王安心中那粉粉碎的二十年守护,所以王安直接沉默。 那张刚稍有点裂开的木板脸,又恢复了原样。 “孤年幼,于内廷外廷乃至宫廷宗族事务,多有不懂。 王安你辅佐先皇多年,处置事务妥帖。太皇先皇俱多有嘉勉。 孤即位在即,伴读太监尚无。 孤思之良久,觉得只有王安你合适。所以要请王安你屈就了。” 这算是“从龙之功”题中应有之义,王安对此倒是心有准备。立刻回道: “谢皇上嘉勉。可奴婢年老昏聩。 皇上青春鼎盛,基业绵长。这伴伴也是要长久跟随皇上的。以奴婢之身体,实难胜任。 请皇上另择年富力强之人任之。” “行了,这个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准备诏书,孤登基后与首批大臣任免诏书同时发出。” 这就是旨意了。 太子伴读太监基本上就是预备内廷总管。王安无论如何都得按“礼”制办事,上三辞三让。刚躬身行礼,朱由校就抢过话头,说道: “那以后就叫你王大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