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14)
“喂——你……嘻嗝!” 黎柔双颊绯红,酒足饭饱后没有预兆地开始打嗝。“嗝!”“嗝!” 醇烈的酒香像网子一样兜住空气,几个饱嗝儿趁着势头往上冲,妨碍了她涌到嘴边的话。似是气恼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下正常的生理反应,她干脆抓过酒壶往嘴里塞,猛灌了两口,结果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身旁的人急忙放下筷子,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黎柔甚至不能开口完整地说一句话。一通剧烈的咳嗽后,她又开始打嗝。 “嗝!”“嗝!” “嗝!” 楚天铠担忧地问:“是不是吃得急了?你别吃辛辣的食物了,来,喝点茶。” 冒着热烟的瓷杯被小心摆在黎柔跟前,静置良久。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盛满各味佳肴的大小器皿,许久不说话。呆楞的神情平日难见,仿佛丢失了灵魂一般。不像她,却是原来的她的一部分。 他认识他的朋友。 楚天铠无奈的朝他笑了笑,“喝多了。” 那笑温柔无限,如舟过湖面般轻轻荡开涟漪,蕴含着对妻子的宠溺照亮了一张沧桑的脸庞。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事实上,这两个人失望是正常的。 前段日子红叶城释出了解放权。这块土地的前身在盟后87年的劫难中失去了大部分土地。后来国中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见复国无望,在最后的厮杀中污染了自己的家园。 战斗一天留下的罪孽,需要耗费一百年来补偿。 等到这片土地的毒素终于被清理干净,立刻吸引了大批实力雄厚的集团前来竞逐其经营权。楚氏集团——他们是少数能过五关、斩六将站到最后一刻的黑马,只不过仍败给了新当家上任后气势长虹的冯安财阀。 AETERNUM。 为城市新坐标选址一事焦头烂额了许久的楚天铠夫妇认为红叶城的释出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之努力、拼搏许久,最终遗憾与它失之交臂。这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的友人们心灰意冷。那沉重的水滴沿着肌肤纹理往内渗透,不似洞xue悬顶的壮观钟乳石动辄需耗费数十万年光阴方能缓慢成型,而是在一瞬之间。 那咸涩的滋味随着酒气浮散过来。 郁闷在人心里集结,幻化成各种魔幻形状。空,而沉重。一点一滴蚕食人心,直到那空置逐渐被绝望灌满,直到人心再也无法负荷——那一刻就是结束。 洛修不会让那结束提早来到。 “吃。” 楚天铠夹了块生鱼片放到他的食碟里,额头挤出细密沟壑,强颜欢笑地问:“你从我脸上看到什么?”他的安静持续不到一瞬,黎柔陡然吼出一声,“够了!” 楚天铠抖了抖,筷子间刚夹起的白嫩豆腐在惊吓与用力过猛中碎裂成渣,自己深爱的、脾气暴躁的、刚刚严重受挫的妻子站了起来,半头长发披散在胸前,三十秒过去,依旧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无言的威压,也不挑明缘由,就那样站在原地,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楚天铠干笑了两声,伸手扶了扶并不歪的坐垫。 她的丈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而他信守多年来的原则,不轻易踏入人心禁区。任凭沉默牵引着他,洛修忽然察觉黎柔日前染的深棕发色中又夹杂了几缕银霜。雪落下的位置,是从根部开始慢慢泛白。 耳边仿佛又反复吟诵起那道打不破的岁月魔咒—— 雷修,人类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心痛如绞却装作面色无恙,是他活在人群中愈来愈擅长的特殊技能。哪怕是珍贵的朋友,也禁不起太多刀刀入骨的推心置腹。有些真相埋在过去,它们的存在不为人知已化作七彩斑斓的尸骨。 旧事重提,只会伤了现在的同伴们的心。 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过去的还要过去。他不该伤人的心。更不愿他们为已经无可挽回的事徒然伤心。 “小柔,你怎么了?” 黎柔突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蹲下,双手围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光线透不进的地方。没有发出啜泣声。只有肩膀偶尔如地震的山谷般耸起、落下,至始至终,悄无声息。 楚天铠开始转移话题,只是声中有难掩的一丝慌乱—— “那鬼学院,跑来争什么争?” “四季学院。” 他听见满身酒气的友人嘟囔着埋怨:“这么好的地方,改成旅游胜地有什么不好?能帮一大群人圆梦,还能挣钱、促进经济发展!茁壮冬燎国!哼,那群蠢货!没有远见的家伙!” 他笑了。 友人依旧愤愤不平地骂,“真不知道那帮人是怎么想的!这么块宝地,建成人间天堂多好!白白糟蹋了一块好地方!洛修,你说,咱们的提案是不是比对方好多了?” 他沉默半晌,觉得他的朋友不需要违心之论。想了想,慎重开口:“四季学院那边提出的建议,很好。” “就是!”楚天铠错愕抬头,“……啊?” 他坦白说:“天铠,这次我们输得值。” 亲身来到这片地方,他看见了将来——那有光指引的方向。面对一片贫瘠曾经沦亡的土地,没有任何野心能赶在希望的前头。他们输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这些话他都不能说出口。时机不对,条件不足,倾听的对象便不能理解。哪怕是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真相。 眼下只有尴尬融入静默中,在四溢的酒香里翻出泡沫。 电子仪表上浮现出摄氏五十度的数字,黎柔还照样蹲在原地。 楚天铠边给他斟酒边说:“好吗?怎么个好法?”说完自己首先不认同地摇起头,醉醺醺地问:“能培养人才?” 他想了想,选择用折衷的方式开口。“有固定的校舍,四季学院将来举办各种活动会更方便。” “活动?” “嗯。” 楚天铠翻了个白眼,大刺刺地调侃起他来,“我早该看穿你!” 他疑惑地看向友人。 “别人家的麻烦,你瞎cao心做什么?让那群教官、中正自个儿头疼去!你这个人,不是我要说你……你就是这点不行。还好当年是碰上我们这对善心大发的夫妇,不然你都不知道得被哪个歪瓜裂枣掳去!” 说话中途,楚天铠右手持筷,从食碟里夹起了一片酸得发苦的腌黄瓜。 他尝过那滋味,张嘴欲言却再次被打断了——“你看啊……咳咳、咳咳!呸!什么玩意儿,呸!呸!” “……” 洛修努力想忍,但没成功。 脸上的肌rou它绷不住。 他又笑了。 楚天铠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别笑!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不好笑。哼,回去扣你薪水!” 他笑起来,应了一声,“欸。” 楚天铠擤干净鼻涕,喝了两杯清茶脑袋清醒不少,有些郁闷地开口:“洛修,这次竞标红叶城的项目失败了,你……不,咱们,以后有什么打算?目前资金是不缺了,但没有新气象,悦梦城被打回十八层地狱是迟早的事,唉,我是真愁啊……怎么样,你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有更好的地段。” “怎么说?”楚天铠放下茶碗,预备洗耳恭听。 “和崔氏集团的合作谈成了,刚刚传来谈判结果,我们赢了。” 楚天铠几乎停止了呼吸,僵硬成一座安静美丽的塑像。“……哦。”不久后,火急火燎地追问道:“那帮龟孙子不是漫天要价吗?” 洛修思忖片刻,决定长话短说。“我砍价了。” “哦……”楚天铠把手伸进浴衣内,挠了挠并不存在的痒。“没事儿,咱们家现在钱多。” 与洛修深交多年,楚天铠知晓他虽然惜字如金,但从无虚言。只是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简直跟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整个人劈得有些懵……是在梦里呢?还是温泉浸太久了? “天铠?” “唔?没什么……”楚天铠拾起手边脏污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原本干净的地方沾上了酱油渍。 那神情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不敢置信。他递过去一张新的餐巾纸,耐心地解释:“今天中午刚谈成的。那时你们还在谈判,我没来得及说。” “真的?” 相识互助多年,他的朋友们还是不了解他。 终日以礼相待,却又害怕他会随时离开。 他脸色淡定,夹起一块粉红色的生鱼片喂入口中。剔除了漂亮鱼骨的鲜rou在齿颊间溢出淡淡腥味。几个酒瓶东倒西歪、不成体统地散在桌脚边。他模仿起人说笑的腔调,“比珍珠还真。” 这是多年来他学会的另一样功课——人类没有恒存的信心。其他诸如爱,希望,目标,时机……这些与生命本质密切相连的诸多功课——也会在他们面对险境的时候轻易流失。他们说话,往往只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感受,没有恒常的效力。 人类的话语,没有延续到日后的力量。 片刻过去,楚天铠终于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地问:“你!你……真谈成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老天!” 他完美避开如饿虎扑食般冲过来的友人,礼貌地摇了摇头。那一夜之后,他不能接受与人的肢体接触。那些酷刑带来的厌恶至今尚未消散,如同无边烟雨笼罩住漆黑夜色,无形无质,无人能见,也无人得解。一切辛酸苦辣终究只能独自承担、消化,但也许有一天,也许……他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 楚天铠原地怔了下,看见洛修眸中的歉意,猛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随即又双手抱住脑袋,原地来回走动,对局势的骤然改变欣喜若狂。 “天哪!真的、这是真的、真的!” 笑容在那张憔悴的脸孔上不断放大,像颗裂缝中挣扎求生的种子,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雨露,欣喜地抽出嫩绿枝桠。 “小柔,你听见了没有!” 楚天铠凑到她身边,连声高呼:“有着落了,有着落了!洛修,你太棒了!” 黎柔偏着头,感觉丈夫欢庆好消息的声音确实传进了脑子里。问题在于,她没听懂。 前一秒刚确认自己听到了声音,再过几秒,脑子又糊成了一片。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左耳进,右耳出,这不像她。这情况不对劲,对她来说很陌生。但在记忆某处又感觉很熟悉…… 是在哪儿呢? ——她想起来了。 每回兰山念书爱打瞌睡,就是这么一副死德性。大人们说什么话他都装聋作哑,听不进去。老爱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堕落德性搪塞他们。说实话,黎柔每回都特别想拿竹鞭子抽他,但天铠奉行什么爱的教育,说是自己的孩子,再生气也不能扔海里。 她最后也没真打。顶多就是让那死小子吃素。 “呵……” 黎柔想起有一次罚兰山只能吃苦瓜,逼得他几乎要去撞墙的往事,乐得笑了。真奇怪啊…… 楚天铠兴致勃勃地说:“小柔,来!我们来敬洛修一杯!” 她听见了。但不是很想敬那个不知根底的家伙。 好在那死小子够聪明……换了家庭教师后,原本拖沓的学习进度改进不说,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对了,余潞那孩子也变了——那孩子就是懂事。过分早熟。成天为他们这些没用的大人们担惊受怕的,后来不知道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竟然也开朗许多。 “小柔,过来!”楚天铠又再唤她。 黎柔本来是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真的。但蹲得太久,她只要稍微动弹一下,麻痹的双腿便会传来剧烈的刺痛感。 她动不了了。 更可恨的是她老公对此毫无察觉,跟个废柴一样。 楚天铠两手一拍,突然想起来地问:“对了!洛修,知遥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了吗?” “知道了。” 黎柔把头抬高,气若游丝地说:“扶我。” 她不知道那个废物老公有没有听见。但她累了。受够了。不想再走下去了。反正注定一事无成,还努力来做什么?听天由命吧。就这样吧。她受够了。管他們說的什麼好消息,前面的路是九曲十八弯还是康庄大道都随便吧,剩下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她尽力了。 她受夠了。脑袋很重。这几天肩膀又痛起来。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已经走不动了。 “来,我扶你。”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像被上帝亲吻过的手,不是楚天铠。 黎柔诧异地向上望。 那人嘴角衔着相似的笑,是从初见时便一路延续下来的干净笑容。纯洁无暇,毫无机心,恍如月上树梢凝住的一抹光影,透着永恒的意味。 洛修总是那样笑,仿佛他天生只会那种笑法。 除此之外,还满身秘密。洛修那个人,老藏着什么不说,老爱沉默。跟个天外来客似的。当年他来毛遂自荐时就差没给自己身上绑个蝴蝶结了……但一个人如果活得光明正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朋友就该实话实说、坦诚相待!那么不真诚,还来交什么朋友?来帮什么忙?还是他当自己是慈善家,来施舍的? 她最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人。 黎柔拂开那只手,故意不看洛修的表情,“不用了,你不是最不喜欢跟我们接触的吗?” 起身的瞬间,她麻痹的双脚传来一阵激烈的刺痛。黎柔当即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跤。 “小心。”——洛修及时扶住了她。 她愈发觉得自己没用。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洛修见她站稳便松开手。一旁,楚天铠急忙上前搀扶住她,话语中流露出一股子轻微的责备,“小柔,你这说的什么话?” 黎柔瞪住老公的眼睛,臭着脸提高了声量:“我说错什么了?不要他扶,这也有错?” 楚天铠顿时成了哑巴,室内空气一触即燃,压根儿不像他们平日的相处模式。 他见友人搔了搔头发,装聋作哑地岔开话题——“这房间空气怎么不流通呢?你们热不热?我让人把空调开大些……” “还可以。”他礼貌地说。 黎柔不理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位置,她重重坐下后立刻开始倒酒。 一杯、两杯、三杯……黎柔面无表情地喝着酒,这回连楚天铠也不敢拦她。 洛修只是静静地看着。 清酒透明如水色,愈饮愈酣畅。 她像喝白开水一样泛滥的喝着酒,四杯、五杯……黎柔渐渐觉得堵在心头的那口恶气散了。 醉意像狡猾的狐狸一样悄悄靠近,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醉了。酒可真是个好东西。这不断摄入的透明液体——简直比王水还厉害。将那些纠成一团乱麻的烦恼、担忧、情绪……全都化掉了。“呵呵……”黎柔吃吃地笑起来,被压力挤得变形的一颗心好像也能喘气了,招呼着同桌的两个人,“来!你们也喝!” 洛修开口说:“别喝太快,小心头疼。” “少管我。”黎柔斜斜看了他一眼。“刚才,你们说什么有着落了?”旁边的楚天铠正殷勤给她夹菜,一听登时满脸喜色,寥寥几句重述了情况。 黎柔细细听着,不久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是她老公疯了,就是她自己疯了。脑袋当机。压力太大。承受不住。这场世纪闹剧的结果是他们两夫妇都成了大家口中正牌的神经病。楚氏集团。天下无双。哇喔。 她又仰头饮尽一杯酒,痛快地呼出口酒气,“真的?” “当然是真的!”楚天铠笑得嘴都快裂了,“咱们回家可有得忙咯!” 黎柔眼风一扫,洛修照样安静地当着他万年不变的老本行——背景板。 这似曾相识的情况倒不陌生,每次都一样。像坐过山车,高潮迭起。每次集团出事,洛修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像神一样。 没错,洛修就像神祇一样。那他们是什么?悲剧吗? 黎柔安静了数秒。 她的白痴老公还在旁边唧唧歪歪地庆贺着她听不懂的“好消息”。某种程度上,跟个傻瓜一样。同样的旋律老调重弹。苦难教导渺小的人类学会谦卑,他们应该要心怀感激。她不是不懂那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滋味。毕竟已经经历过很多遍了。次数多到让人厌倦的程度。她只有一件事不懂。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得误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入谷底? ——凭什么他们就得无权无势,为了其他更有需要的人忍气吞声?让周遭比他们蠢上百倍、千倍的人看笑话? ——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切修补完全,成一回神? 她觉得自己又快喘不过气了。 楚天铠瞧见黎柔把筷子插在米饭正中央,面色不悦地抗议道:“别这样!会带来厄运的!” 黎柔只是笑。“厄运?”她头晕脑胀的,一颗脑袋歪在了老公肩膀上,半合上眼,轻声问:“我们还不够惨吗?” “啊?你说什么?” “弄了大半年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还是,你觉得这世道非得死些人才能跟‘惨’字沾上边?老板,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过度乐观,怎么总是这么天真呢……” “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楚天铠皱起了眉,紧绷了一瞬后人又立刻松弛下来,“刚刚你不都听见了吗?洛修帮我们解决了大麻烦!咱们不用愁了!” “又?”——黎柔本能地微笑着。 楚天铠努力圆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欸,洛修,你真是我们的福星!” 然而灿烂的笑容未从脸上褪净,依偎在身旁的妻子娇笑着,扬起手来轻轻扇了自家老公几巴掌。 力道不重,却足以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楚天铠错愕不已,“老婆?” 那一刻,他看见友人的脸色变了。虽然早就预见这不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但身为四使之一,他无权干涉。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或好或坏,或对或错,或真或假——人有自由,自然也有责任——至于他,他和忆(如同夜和丽苏)背负的是另一种宿命。 于是洛修始终安静地坐着。 “阿铠,你是不是傻子?”黎柔挡住了脸,咯咯地笑。她丝毫没有察觉氛围的异样感,只跟梦呓一般继续七零八落地说着话:“啊,老公,你是不是傻子?” “神……” “哈哈,傻……我们真傻……” 楚天铠冷下了脸,“黎柔,你别太过分!” 空气像拉紧的弦一样透着张力——箭在哪里?黎柔一时没忍住,笑了。不能自主的笑声从喉咙深处间歇性响起,像许久未清扫的下水道发出阵阵异味,令人作呕。是啊,她笑得连自己都快吐了。太过安静。太多秘密。僵持,对峙,这些破事儿,什么日子才是个头? 她觉得,很多戳心窝的话勉强压着不说,迟早得烂在肚子里。还会招来各种蛇虫鼠怪作祟,人还没死呢,就得提前腐烂……她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该这样活生生地折磨自己。 黎柔这样想着,迟钝的目光飘向洛修。食指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左摇右晃一阵,频频遗失精准目标。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想问,洛修是谁?她很好奇,真的很好奇——洛修家住哪里,为什么要来到他们中间?为什么冬燎国之前完全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他是哪个机构的精英探子?千方百计地靠近、帮助他们,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夺得这座城的控制权吗? ——这些疑问在她心头发酵,已经憋了很久。 “喂……你,” 楚天铠扳下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好好吃饭。” 对,他们夫妻之间有过约定。洛修不说,他们就不问……不该问。对。老公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但,如果他一辈子都不说呢?洛修总是不说话。楚天铠不说,她不说,洛修也不说。大家一起沉默到天荒地老。 那也挺好的。 也许吧。 可鬼使神差的,黎柔不想做这种选择。她可以选择,但心里有些话就是不吐不快。它们痒痒的,挠着挠着生出了根。仿佛内心哪个角落有谁在向她招手,低低地诱惑她:问吧,问出来……就这一次…… 这一次,她只犹豫了不到三秒。 黎柔张开口,口齿不清地说:“喂……神秘人,你,什么时候要告诉我们真名啊?” 那一刻,无穷疑问从肺腑挤出,脱离温热的口腔,像一股恶臭的气体脱离了密室的煎熬。一经释放,便挥发出犀利又伤人的味道。她认得那种味道,是从最简单的不信任开始的。也许那只是另一种自由意志的形式。她不知道,也不确定。但现在那都无关紧要了。
她想知道答案。 黎柔听见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听起来十分陌生。简直像另一个人站在远处朝峡谷深处嘶吼似的。每次声带的振动都带着怀疑和愤怒,沙沙的,听得出来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控诉着。结果喉咙不堪重负,都快要沥出血来——做事不管不顾,不顾朋友的难言之隐一心追求私欲的满足,这不像她。完全不像。 黎柔自问不是那种卑鄙小人。没错,那不是她。 她看见一缕白烟从深渊之中冉冉升起——那个人松开拳头,目送一封绑在风筝上的信逐渐升高。信封扉页看起来年深日久,颜色已有些斑驳。那淡黄的痕迹升高,逐步撤离她rou眼可视的范围。慢慢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黎柔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它飞越了他们家乡最高与最广的苍茫山脉,越过了平原湖畔成群嬉戏的火烈鸟,穿过臃肿的浮云,身姿轻盈地俯瞰着大片大片天堂般壮丽的海滩——然后持续升高,仿佛要直达天庭。 她迎着洛修的视线,僵化成了一座塑像。视线再度聚焦时,黎柔看清了他的眼神——认识那么长时间,她从没见过洛修露出那样的眼神。这是人该有的眼神吗?黎柔在心间喃喃自问。 干净,纯粹,温柔。像天空一样。 她也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回事。浑身无法动弹,话语被遗忘。像是迎面飞来了一张巨网,他的眼神无止尽地延伸下去,黑而透亮,泛着奇异的光。可当她再仔细的用力端详时,里头分明盛着的不是泪光。 那奇异的目光将她罩住了。像天空一样。静默无声,无处不在。 世界仿佛来到了尽头。 “我叫洛修。”他说。 黎柔用一副“你当我是傻子”的表情摆了摆手,自顾自花枝乱颤地笑了两声,重复一遍提问,“……真名。”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事儿的吗?!”楚天铠用力拍打了下桌面,显然生气了。 黎柔捂住半边脸,犹豫地说:“嗯?好像……说过。还是没有?我给忘了。”她像条被抽掉骨头的鱼瘫软在桌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知道……对对对,洛修嘛,他……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这些我都懂,用不着你一天到晚跟我背书。阿铠,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自个儿老婆的智商?” “那你尊没尊重我?” 楚天铠不愿在此时此地与妻子争执,转过头立刻满怀歉意地看了洛修一眼,“洛修,我们……我相信你。” 他看着言谈真挚的友人,点了下头。 黎柔慵懒地撑起上半身,单手支住下巴,试探性地问:“老公,你真的不好奇?” 对她来说,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既然起了个头,还不如有始有终地问出个着落比较划算。错都错了,何不错下去?但楚天铠故意不搭理她。黎柔重重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在安静的房间内清晰可闻。“这么多年了,他……凭什么一直帮助咱们?” 楚天铠确实犹豫了,虽然只有仅仅一瞬。 话音刚落地,黎柔发现洛修又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朝她望来——她装作无事,移开目光。 那平静的视线从她脸上收回。 楚天铠像是猛然惊醒过来一般,脸上瞬间滑出一丝慌乱,“洛修,你别介意啊!她、她喝多了!”说着,他伸出手去拽黎柔,遭到了强烈反抗。黎柔没得到心满意足的答复不愿退场。“你护什么护啊?我还能拿刀捅他不成?” “别说了!” “楚天铠!他是你老婆还是你孩子?你看仔细了,我才是你老婆!”黎柔嫌恶地推开他。 楚天铠不甘示弱地嚷嚷,“我还是你老公呢!” 男人先天在力量上占优势。黎柔拗不过楚天铠的蛮劲儿,面色通红,想去捞桌上的酒瓶—— “我不走……你松开!” “别闹!乖,咱们回家……” “我还没喝够!要走你自己走!喂——你……无名氏!咱们继续喝!” 他安静地坐在席上,存在感比空气还稀薄。 洛修莹润如玉的手指抚过其中滴酒不剩的琉璃杯做工细致的边缘,酒液的温热还逗留在指尖上。目光集中处,那黑恍若闪烁的夜,昨夜星辰淡淡地定形在轻薄的黑色基底上。一日千年,千年一日,耳边依旧传来人们的争闹与打骂。日复一日,一如昨日。 无止尽的循环。 楚天铠把黎柔往后一抱,她那两只从来都不留指甲的手死乞白赖地扒着桌角,吼得嗓子半哑,“我不回去!” “你别伤着自己!酒别喝了!身体健康要紧……”楚天铠心疼地劝阻着黎柔。奈何老婆不听,硬要去捞桌上的酒瓶。结果黎柔手伸得不够长,只些微碰到了目标。咣一声,里头清酒所剩无几的轻盈瓶身滴溜溜打转数圈,倾倒下来。 酒液溢出,香气四散。 那清酒瓶很快被桌上其他小盘拦截住了。然而过程中牵连的另一只杯盏却没那么幸运。它沿着桌面开始滚动,数秒之后即将摔落。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的最后时刻,有人张开手,接住了它。 洛修凝望着手中脆弱不堪的杯盏——它单薄精巧,没有呼吸,彻彻底底是一件死物。 但它唤起了什么。 橘色光影微微晃动。光影变幻之间,那繁复细致的深蓝纹路倏忽化成千层海浪。锁在水中的影像多属于背叛、痛苦,陷阱、离别,受刑、挣扎,以及冰冷的尸身——锥心刺骨的回忆再度活化,以赤裸裸的面貌暴露出本源的丑恶。无数生命被绞碎在恶的漩涡里,终日哀鸣。 经历片刻之久,便仿佛来到了时间的尽头。 此刻忆不在身边,他只能独自承担。对四使来说,时光不会褪色。历史的深与广,真相的清与浊,通通完整呈现。他已活了很久,历史鲜明如初。一如发生的当下,齐根烙印在神识深处。 但时间未到,他无法抽身离开。 他是见证者。 无数睡着的生命还在殷切等待,盼望那一日的到来——直到那一日,没有谁会被忘记。 他小心翼翼地合起掌心,把杯盏轻放回原位。 安静像只胃口奇佳的小虫,啃噬掉了所有争闹与偏执中的喋喋不休。一度失控的场面陡然安静下来。楚天铠与黎柔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些紧张。眼见洛修静默良久,楚天铠小声打破沉默,“他……这是怎么了?”黎柔捏了老公手背一下,“你问我?我问鬼去?”楚天铠压低了音量,“不是,你这……” 洛修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没事。”隐匿在空气里的墙仿佛震动了一下。黎柔拿起略烫手的酒壶,替他满上杯盏,试探性地问:“喝一杯?” 他执起酒杯浅啜一口,而后注视着友人说:“洛洛。” 一个遗忘在风中,背负了太多思念的名字。 “啊?什么……洛洛呀?”黎柔狐疑地看着他,脸上红潮退了些许。另一头,楚天铠脸上同样写满了困惑。“是啊,你的真名,叫洛洛?” “怎么可能?”黎柔踢了楚天铠一脚。 “我的腰……” 三人相处那么长时间,洛修初次面对友人的疑惑感到无言以对。其实,他从来没想过要刻意隐瞒关于自己的历史。只是那卷布帛太过繁杂厚重,已经收藏、浸满了太多生命的痕迹。说得太多,他担心他们无法承受。说得太少,只会误领他们跌入迷途的小径。有太多时候,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或者,该从何说起。 沉静思索了几秒钟,洛修含蓄地开口,“洛洛,我的小名。” 小名? 那两人均哑了半晌。夫妇俩如出一辙的表情似乎是想追问更多,但又怕将他逼得太紧。尤其是楚天铠。下意识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楚天铠没什么诚意地敷衍了两句:“你还有小名儿?谁取的?真有创意啊。不错、不错……” 他笑了。 洛修起身绕过矮桌,“天铠,我出去吹吹风。” 他话音刚落,黎柔立马来了反应。“吹风?你很热吗?咱话还没说完呢。要不,我让服务员把空调开大些?”审视他的目光带着魄力,像在审犯人似的。他没来得及拒绝,楚天铠抢着说:“你去吧!老婆……我们再聊会儿天好不好?” “聊什么聊?你脑袋抽风?”黎柔不耐烦地推开凑近的人。楚天铠趁势抓住她的手,嗫嚅着认错,“老婆,刚才是我错了……”黎柔嗔道:“道歉有用,咱还眼巴巴望着人家那警察来做什么?”楚天铠纠正她,“那是军人……” 他又笑了。 楚天铠是有韧性的男人。对待事业有勇有谋,对待梦想沉着热爱,对待爱人善加包容——但有时候也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盲目执着。黎柔则是天生霸气,认真果敢,精明能干——但她偶尔也会莽撞、伤人伤己。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气质。他认识他的朋友们,他们却不认识他。 推开木门,缝隙中游入了一丝凉意。 门外确实有风。 他踱步而出,依稀又听见了远方浪潮的呢喃声。风吹送,日辉煌,海辽阔,云遮蔽。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生有时,死有时,撒种有时,收割有时。人在活着的光阴里所能得到的一切,最终都会散佚、消失。它毕竟不能被世间事物或境遇填满。死亡。 他伫足在古树旁,踩着月下一地分叉的影子。 池塘边栽满了繁茂的菖蒲花。花香盈散。迷蒙月色如绫罗绸缎包裹着触目所及的一切事物。他抬头张望,千万年前繁星璀璨的天空早已经绝迹了。如今人们所能接收的光芒愈来愈黯淡,手中高擎的火把却始终炽烈。欲望,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洛修弯腰掬起一捧清水。 稍纵即逝的光阴内,凉意从指间淋漓落尽。 但有句话黎柔说得不错。总有一天,他会离开——那将是个被厚重云层覆满天空的雪夜,还有被人们兴奋的喧闹声烘热的城市。 那一天,将会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