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开关（7）

    （公平？爱人不公平吗？）

    那真诚的疑惑融入被曼妙轻烟笼罩的热带岛屿风光中，半晌过去，忆听见了远方一片椰子树叶砸在沙滩上的声响，空等许久，却仍等不来同伴的回音。她渐渐失去耐心等候。是修安抚了她。四使难得相聚，彼此沉默的时间愈来愈长。

    忆能明显感受到变化。

    四使中也存在着先驱者。彼时，修和忆都尚未走入人群，许多烟火红尘事都需仰赖先行一步抵达人类身边的的夜与丽苏来给予指导。忆还虚无缥缈的身影倚在那块叫日光抚触了千万年的巨岩上，抱着心头疑惑不屈不挠地再问了一遍：

    （为什么？）

    丽苏那张幻化成人的美艳脸庞忽然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厌憎，忆不明白为什么，却本能地瑟缩着后退了。

    修再次安抚了她。

    忆无措地望向夜。夜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柔和，清明，水光映照中泛着莫名的伤感。她紧张地注视着向来亲密的同伴们，期待他们给一个答复。无论是夜还是丽苏，在接触人群之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忆不明白那种变化是如何发生。

    也许其中蕴涵了真理，她曾那样想。

    而有些真理，是很难掌握的。

    “坏坏！坏！”

    那小恶魔挣脱了父亲牢固的怀抱，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硬是不肯起身。

    好几人退开了，生怕弄伤那还不经世事的小巧身影。

    那身影很快回到了父亲结实的臂弯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只小小的拳头还拼命落在生他、养他、爱他的父亲身上，毫无歉意，遑论愧疚。

    “呜呜……糖！我要糖糖！”

    剧烈的动作拉扯让那小恶魔险些再次摔到地上。最后一刻，是紧张守候在侧的母亲把她拉了回来。忆目睹那名人类母亲上前一步，伸手擦干了儿子脸上阑干的泪痕，柔和了口气说：“小智乖，听mama的话好不好？”那小恶魔哭累了，正趴在父亲肩头大喘气，闻言尖声叫嚷着拍开了母亲的手：“坏、mama坏！走开！你走开！”

    透明身影不自觉地漂浮到了众人之上。

    忆眺望着漫天大雪，微微失神。

    眼泪一直是人最强劲的武器。是啊，人都是这样想的，只要哭，就能被原谅。灾厄降临时，人只会哭。

    人在疼痛的时候哭。在缺乏的时候哭。在不幸的时候哭。声嘶力竭地哭。但在安稳中，人只是行悖逆。

    由始至终，一贯如此。

    直到如今，那蛮不讲理的哭声还在震动世界，宛如战场擂鼓声声催动四使原本古井无波的心灵。

    忆俯视着底下像昆虫一样密密麻麻覆盖了地表的人群。

    人潮兀自沉浸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细密的痛钻入神识当中，忆又想起那一日横扫过天空的漆黑巨龙身影。她想，人群已经麻木了。他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忆想起丽苏转身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

    （悖逆者。）

    她又想起那块温暖的巨岩，不晓得那块磐石还在不在。忆很喜欢那块大石头，它跟其他石头不一样。浸染过无数个日夜的光晕，散发着内敛的光。忆是在那块磐石附近诞生的，那是她记忆的起点。

    它总是温暖的，美好的，不会凭空消失。

    但也是那亘古不变的磐石见证了四使决裂的那一天。

    忆黯然地想，也许它就不在了。逃不过沧海桑田的噩运，早在万物日以继夜的沉堕中腐朽了也不一定。世界是会变的，人心也是。她不知道那块磐石够不够坚固。

    她不知道。

    忆忽然心痛如绞。

    她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回忆的一切历历在目，收藏在四使的神识中不曾消逝。

    忆记得每缕微风拂过树梢的灵动瞬间，铭记每一寸雪融为水重归大海的光阴。忆记得潮汐随月牵引发出的无尽呢喃……也熟悉那壮阔蜿蜒的白色沙岸，随风摇曳的椰子树，海中随波荡漾的漂流木，还有海鸟振翅高飞洒脱自由的姿态……她是忆，生来便无法遗忘。哪怕是自绝于尘世之外，“她们”也会代她记得，替她经历。

    多么讽刺，强大如四使，竟连片刻时光都不能放弃。

    她曾经如此渴望走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