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章：下弦月

    眼见公孙勉步步紧逼，小寺人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回道：“昨日那奴婢行刺君上，老官人以为不祥，便又着人将她送回了武宫等候发落！”

    “这样的歹人，便是当场剁了又有何冤屈！老夫这便替你处置了这奴婢去！”公孙勉说罢便作势要走。

    “够了！”事已至此，诡诸也不能继续冷眼旁观，他在案几上重重地锤了一下，吼道：“叔父这是连寡人的主都要做了吗？”

    “我……”公孙勉一时哑然：“叔父这是担心你啊！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我……嗨！”说罢，他又狠狠地跺了跺脚。

    “叔父的好意，寡人便心领了。只是在这内宫之中如何行事，寡人自有成算，就不劳叔父费心了！”

    公孙勉无法跟国君使性子，便只好退至堂下暗自气恼。羚趾也急忙挥手，让那小寺人自行退下。君臣二人在这大殿中各生各的气，倒是让其余的几名公族感到十分不自在，讨要封地的事情自然也不敢再提。

    既然话已说开，诡诸也就不再掩饰，干脆关闭了宫门安心养病，只等着司士子舆能尽快从封地赶回，这一等就是大半日的时间。到了夜里，诡诸因伤痛难忍，在羚趾的服侍下草草地吃了一些寡淡无味的粥米，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安排国君安睡后，羚趾便带了一名小寺人自到宫门外等候。眼下正是三九严寒天气，肆虐的北风正不断地在宫墙上空咆哮，便是在温热的暖阁中，听到这呼啸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发抖。守卫公宫的卫士因受不得这鬼魅般的天气，都聚到了角楼中烤火吃酒，只留得羚趾和小寺人在门洞中受着寒。

    “大人不如先回去吧，您如今已上了年纪，可别冻坏了身子！”小寺人关切地问道。

    “看到君上每日痛苦难捱，我这心又如何好受得了！若是真有什么闪失，你便是给我周身围满了火盆，我这身子也暖不起来！还是再等等吧！”

    “您这又是何必呢？司士既然得了君上的密令，必定会尽快赶来。只是从周阳赶到曲沃，总是要花费些时间的，便是您在这里枯等，他也未必能够早来。大人不如先且回去，待那司士赶到，小臣定会第一时间将他送至君上面前，您尽管放心便是！”

    望着寒风吹过清朗无云的天空，羚趾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君上昨夜说的那几个字：“夜长梦多啊！”想起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羚趾感到实在是心有余悸。这公孙勉带着众多公族步步紧逼，究竟是真的贪图那几块广土众民的大邑，还是别有用心想要试探君上的伤情？

    若是前者，以公孙勉的莽汉性格，言语冲动一些倒也可以理解。以羚趾对公孙勉的认知，他虽然性情莽撞，可身为长辈，还是很能理解君上的不易，做事虽则冲动，却不至于咄咄逼人。可问题是，他今日的表现显然已经超出了过往的限度：明知君上不可能同意他们的请求，却一直苦苦相逼；明知君上已怒不可遏，却丝毫都不知道收手，非要把君上气到吐血了方才罢休……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若是后者，事情便更加不可思议了。想到这里，羚趾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公孙勉如今已年届六十，身后也无子女需要照拂，原不该是为名利出头的人。他今日能够如此气血冲动逼迫君上，必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蛊惑，亦或是受到了激将——可这背后之人又会是谁呢？

    羚趾如今的所思所想的谜题，也便是当下令国君最感惶惑的问题。正是因为百思不得其解，国君才会密令士蒍（音同“苇”，字子舆，任司士）进宫破解谜题，羚趾在这宫门之下望月空想，自然也无从找到答案。这烦难的谜题让羚趾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这随风而逝的时间，不知不觉间，晚起的下弦月便已升至了半空。

    “让老官人久等了！”

    羚趾和小寺人只管望着正对宫门的大街出神，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两名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正沿着宫门东侧的墙根慢慢靠近。两人悄无声息地迫近宫门，见到宫门内有两个黑色的身影，便屏住呼吸观察了良久。

    羚趾在冷风中站了两个多时辰，想是受了风寒，忽然便连续咳嗽不止。对方听到了咳嗽声，士蒍才知是老官人亲自前来迎接，于是便揭开了斗篷上前行礼，谁知又着实让羚趾吓了一大跳，一口浓痰卡在喉咙中，差点晕了过去。

    见此情景，士蒍顿感手足无措：“这可如何是好？”

    倒是那小寺人为人机敏，抱着羚趾在他背后一通猛捶，这才让他缓过气来。士蒍正要上前赔礼，羚趾却摆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些……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君上可……可盼你盼得心急了！”

    “都是士蒍考虑不周了！”士蒍忙解释道：“原是不想引人注意，这才弃了车马徒步赶来，谁知却耽误了时辰，让老官人在此受苦了！”

    “大夫行事谨慎，是君上之福！”羚趾在小寺人的搀扶下，引着士蒍快步去往国君的寝殿：“想来君上有识人之明，有大夫这样的能臣辅佐，定能建立不世之功。若真能看到那一日，老奴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如何敢有所埋怨！若是您一意自责，便是要怨怪老奴了！”

    “尽心侍奉君上乃是臣下分内之责，但有所命自当无所不从！老官人既然对臣有所期许，臣自当为君上效死……”士蒍迟疑了片刻，旋即又问道：“只是此次君上召见如此郑重其事，令臣不胜惶恐，不知是……”

    羚趾突然止住了脚步，右手高高举起示意，打断了士蒍的问话，随即又转头轻声说道：“既然是密令，大夫还是慎言为妙。这宫墙之中少不得有耳目聪慧之人，若是有那么一两只寒鸦飞了出去，这曲沃城风寒月冷的，又怎知它会落到谁家的屋檐之下？”

    士蒍一时讷然，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羚趾身后进了寝殿。到了前厅，羚趾自顾自地进到国君的卧室，倒叫小寺人陪着士蒍在殿中等候。

    担任司士二十多年来，士蒍还是第一次进入国君的寝殿。此时仔细端详这寝殿的格局，虽说比起自己的寒门小户来要庄严豪阔许多，但与公族贵胄的富丽宫室相比，却未免寒酸了不少。殿中陈设的也多是旧时的器物，尤其是那些日用的铜器，大多都已经泛出了青色，早已不见初造时那金黄璀璨的光泽。

    见这新城大殿如此朴实无华，士蒍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感佩之情。国君如今不过刚过三十岁的年纪，坐拥晋国上百个城邑的贡赋，却内无放纵享乐之心、外无声色犬马之形。此等沉稳内敛的心性，便是如今的自己也自愧弗如，更遑论十几年前那些个荒唐的岁月。

    如今国君刚刚即位五年，对外，他一口气灭掉了杨、冀、郇、鄂、屈、郜等六国，征服了陆、狐、昆、箕四族，周边列国及赤白之狄无不战战兢兢；对内，原本效忠于翼侯缗的公族栾、胥、郤、籍、柏、先等公族纷纷内附，怀姓九宗复国的气焰也荡然无存——如此进取之心与武功威势，便是与先君武公相比，也不相上下。

    对于这样一位处处被光环笼罩的国君，士蒍素来只有敬仰之心，却从不敢有丝毫亲近之意。可自打从河西征战归来，国君便突然下了一道密令，让自己在旁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秘密入宫，这究竟为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