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武库风波（其一）

    目送公孙枝落寞离去，诡诸的内心也满是寂寥。这一年多来，他常常借故出征离开绛都，且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细想起来，固然有军务繁杂的缘故，但在内心里却更多的是想逃避，逃避这无情的现实，逃避这无处不在的孤独，更逃避那一双双含悲的眼睛。

    多少个日夜，每每想到那逝去的亡妻，他总会情不自禁涕泪纵横。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的那些缠绵于儿女情长中的多情种，以为那不过是怯懦无能之辈自甘堕落的借口。可当真正经历过了生离死别，才发现自己与那芸芸众生也毫无二致。疆场上英武决断的杀伐之气，终究抵不过这牵肠挂肚更能激荡人心，任他是潇洒疆场的王侯，也总摆脱不了命运之手的cao控。想到自己曾放言涤荡尘世、雄霸中原的豪言壮语，在无所不在的命运面前，竟然是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他虽置身于闾阎扑地的曲沃新城，身处于人声鼎沸的武宫之中，端坐于户限为穿的朝堂之上，内心所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孤独。每日里迎来送往，所见到的不是贪得无厌的公族，便是精于算计的异姓大夫；不是目光短浅的轻浮之人，便是心怀叵测的逐利之客，却唯独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声——哪怕仅仅是能让他毫无芥蒂地痛饮一场——的人。难道，只要坐上了这国君的宝座，只要开始口称“寡人”治理万民，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家寡人了吗？

    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外的征战上，试图用鲜血和杀戮，来克制这无日无之的痛苦，却发现终究无济于事。就如同久飞北国的大雁，到了深秋时节总会列队南归；鲟鱼在大河中自由奔流，可每到春暖花开便要逆流回溯。任凭他如何想要逃避，想要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却总有一股无法摆脱的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曲沃，惦念着曲沃城中的清冷深宫，以及那深宫内外翘首期盼的一双儿女。

    只要他结束了征伐，回到了国内，只要他见到了晏如那缄默不语的样子，看到申生总是盈眶的泪水，所有试图忘却的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甚至，那如锥心般的痛苦还会愈加深刻，折磨得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至于明明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如花甲老人一般，头顶上尽是斑白的头发。

    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诡诸出神地看着熟睡的申生，思绪如窗外的云朵一般越飘越远。然而正当他沉浸于无尽的遐想中时，窗外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是何人在外喧哗？”诡诸打翻了案几上的一盏陶壶，愤怒地问道。

    ……

    “你不过是君上门前的一条狗，如何也敢来阻挠本公子？”站在武库门外颐指气使的，正是国君的弟弟公子平（字子舒，武族）。因是听到有争执声起，引得不少人前来围观，一时间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公子既说小人是君上的一条狗，自是要尽守本分替君上看好这道门！若是没有得到君上的允准，便是天子来了，也是断然不敢放行的！”公子平的面前有一道由十几名寺人组成的人墙，为首的寺人正弓着身子向他答话，言辞虽恭顺平和，但语气里却充满了锐利之气，让公子平不禁怒从中来。

    “好！好好好！”公子平摁着寺人的头，在后脑上狠狠地拍了几巴掌：“真是一条忠犬啊！你遍曲沃城去问问，往日里本公子想要的东西，君上何曾吝惜过？便是我想要那黄钟大吕，也未尝有人阻拦过，今日却是奇了，竟有人做起君上的主了，啧啧！难不成我今日遇到的，才是这曲沃城的正主？”

    “小人不敢！”听到这诛心之语，寺人慌忙跪倒在地。

    公子平不慌不忙地退了几步，随即转身背对着武库，挥手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那就打吧！”

    这松松软软的几个字刚刚落地，便有一名彪形大汉闪身出来，将那名寺人一脚踢翻在地。另有两名大汉也摇摇摆摆地走上前来，对他身后的那几个寺人拳脚相加，只须臾之间便将人墙拆得七零八落。寺人们纷纷跌倒在地，痛苦哀嚎声不绝于耳，让周围观望的人看了，都不自觉地感到身上隐隐作痛。

    三名大汉拆了人墙，不慌不忙地去开武库的门。原先的那名寺人见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忙上前阻拦，又被那大汉狠狠地踢了一脚，顿时便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其余几人虽都战战兢兢，却也不敢失了职守，都捱着疼痛去抱缚他们的手脚。寺人们身体单薄，终究敌不过那三名壮汉，武库的门终究还是被他们撞开了。

    大门敞开，众人向内观望，但见里面有两名戎狄装扮的女子，年长的一位约莫二十岁上下，年幼的大抵刚过了十岁。经了多日的尘土风霜，这两名女子身上的衣着早已布满了污浊，但穿着发饰却并不凌乱，那污秽的衣裳细看起来也透着一股华贵之气。公子平的侍从与寺人打闹之时，他们皆已站立在门前，脸上雍容沉静，竟无一丝惊惧之色，倒是令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心生敬意。

    “想不到公子竟如此威风！”

    正当那三名壮汉要上前拉扯这两名女子时，却听到有人语带嘲讽走上前来。公子平抬头来看，见正有一大夫向自己躬身行礼：“卑臣荀息拜见公子！”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荀邑大夫！”公子平轻蔑地问道：“今日既有朝会，又有饮至大礼，膳人宰夫都忙得焦头烂额，何独荀大夫却如此得闲，竟有空到这武库来闲逛？”

    “为各位封君供应吃食本非卑臣之职事，加之有宗伯亲自cao持饮至大礼，上下宫人都尽心得力。荀息见诸事皆已妥当，便想在这宫中随处走走，谁知却无意中冲撞了公子，实在抱歉！”

    “哎！大夫说得哪里话！本公子也是看这武宫风景极好，一时来了兴致便沉迷其中，怕不是冲撞了大夫您了吧？”

    “公子如此言说，卑臣愧不敢当！”荀息作揖道。（荀息原名原氏黯，姬姓荀氏，非晋国公族，其先本是王室大夫后裔，后投身晋国为官。）

    “哦！既然你我互不打扰，那本公子就不耽误大夫的兴致了！”说罢公子平便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卑臣正要告辞！不过，临别之前还有一言想请教，不知公子可愿为卑臣解惑？”

    “嗯！”公子平眉毛一挑，面带微笑地说道：“能得荀大夫请教，本公子之大幸也，只是回答若有不妥之处，荀大夫要多包容才是！”

    “公子过谦了！”

    “哪里！荀大夫识古阅今，无所不知，今却突然向我讨教，该是我惶恐才是！”公子平略略欠身，向荀息拱了拱手，又嬉皮笑脸地问道：“不知大夫所问何事？”

    “方才卑臣路过君上寝阁外时，忽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甚是喧闹，不知公子可也听到了？”

    公子平脸色大变，但也只迟疑了半晌，便又倨傲地回道：“今日宫中各色人等熙来攘往，沸反盈天之声到处都有，不知大夫问的是何处？”

    “咦……”荀息皱着眉摇了摇头：“原是卑臣年事已高，竟到了耳背之年却不自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若果真如此，却是卑臣叨扰公子了！”

    “大夫说笑了！如今大夫正值壮年，身体颀硕康健，何苦要自忧自扰呢！许是cao劳过甚，一时走了心神吧！”

    “但愿果如公子所言！君上如若问起，荀息便依着公子的指点回答便是。如此，卑臣便不打扰公子兴致了！”荀息再次躬身作揖：“在此深谢公子解惑！”

    荀息说罢便转身离去，倒让公子平感到惶惑不安。正当他怔怔地望着荀息的背影发呆时，其中一名大汉悄悄地凑了过来，拱手道：“公子！还继续吗？”

    公子平不由分说便踹了那人一脚：“继续个屁！”

    那人挨了一脚，倒也无甚感觉，便又上前劝道：“不过是一介嬖（音同‘敝’）臣，公子何须烦忧！”

    “嬖臣！嬖臣！嬖臣！”公子平用马鞭连抽了几下：“你倒是给我做个嬖臣看看！”

    那人用手护住头部，生生地挨了几鞭子，却还是不死心：“这事就这么算了？”

    “你还想怎样？”公子平举鞭作势要打，那人远远地退了开去。眼见众人指指点点，公子平自觉无趣，把鞭子往地上一丢便起身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