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君臣互演:看谁会装,比谁心狠,瞧谁手黑!
戴宗走了,张安世来了。 今日,是他一个人来的。 当抬腿走进温室殿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以往十分明亮的温室殿,此刻像极了一个墓室。 那每一道窗棂,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远远地望向斜坐在榻上的天子,心情非常复杂,甚至有些恍惚。 没想到从不肯低头的天子,此刻竟然如此虚弱衰微,竟然有了将死的征兆。 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这忤逆的想法,张安世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来到天子面前。 “张阁老不必行礼了,有事奏来吧。” “唯!” 不知为何,君臣二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十几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如此。 十几年后,竟然又是如此。 仔细算下来,君臣二人真正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的时间,也就是倒霍那短短的几个月。 往事如烟,许多事情并不值得追忆,也已经无法改变了。 张安世将天下发生的那几件大事一一向天子奏陈,而后温室殿就又陷入了沉默。 他奏陈的许多事情,刘贺其实刚刚已经从戴宗呈送上来的爰书里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更加详细。 刘贺等着张安世自己提及今日的正题。 “卫将军派人送来捷报,重挫了逆贼刘胥的兵锋,在临淮郡歼敌三万,叛军已经退回广陵国了。”张安世道。 “常惠不负朕心啊。”刘贺淡淡地称赞道。 “卫将军神勇,逆贼刘胥不得人心,兵败身死的下场已经指日可待了。”张安世小心地说道。 “如此说来,朕倒是可以坐享其成,静待佳音了?”刘贺微闭着眼睛问道。 “端午祭之前,一定能平定逆贼刘胥之乱;中元之前,就可完成所有清缴,到那个时候,天下就会恢复太平了。” 刘贺盘算着时间,四个月平定叛乱,五个月肃清残敌,如果能顺利实现,已经是大事化小了。 “四五个月倒是不长,不知道会有些多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朕的这位伯父真是罪该万死。”刘贺说道。 “广陵王刘胥向来就暴戾放浪,一直觊觎帝位,更是多次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实在是胆大妄为。”张安世说道。 “张阁老,说到这巫蛊之术,朕想问问这长安城的巫蛊案有眉目了吗?”刘贺又问道。 “陛下恕罪,安乐和简寇还在查,这些巫蛊之物埋藏许久了,一时也查不出个头绪来。”张安世替二人请罪道。 “看来,此事到了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刘贺嘲弄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乃天子,有上天庇护,定然不会收到妨碍的。”张安世安慰道。 “朕听了张阁老这番话,倒是放心了一些,朕伤病未愈,朝堂上的事情还要张阁老多cao劳。”刘贺淡然道。 “陛下言重了,此乃微臣的职责所在。”张安世辞谢道。 “那霍匪之事又有何进展?”刘贺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只不过是挂羊头买狗rou的山贼盗匪而已,看起来是来势汹汹,但不会威胁到长安城的,陛下可安坐宫中。”张安世连忙又答道。 “那何时可以尽数平定?” “这、这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这些强人盗匪股数众多,想要彻底扑灭,不是一件易事。”张安世有些犹豫。 “山贼盗匪本就难以清缴,朕知道不能cao之过急。”刘贺有些失落地说道。 “河南郡、五原郡、右扶风等地的郡守及左冯翊和右扶风,都再次上书陈情,请陛下发兵协剿。” “要多少人?” “内阁算了算,各郡总计请兵一万五千人……好在都是三辅和三辅左近各郡,不算是劳师动众。” 刘贺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接下张安世的话。 长安城所剩下的兵力已经不多了,减去常惠带走的那三万人,长安城的募兵恰好还有两万人。 扣除各宫必须的兵卫和闲杂兵卒,能够调动应急的南军和北军其实只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全部派出去,刘贺还有一些顾虑。 但是这一南一北两股动荡的势力,容不得刘贺作太多的犹豫,必须要做一个决定。 “长安城中可调动的南军和北军已经不多了,但长安城乃大汉腹心之地……” “有陵县为屏障,有三辅为壁垒,更有函谷关为锁钥,城中更是良善百姓和百官公卿……” “朕以为无需留驻太多兵卒,就依他们所请,调一万五千人前去助剿,各郡去多少人,内阁安排吧。” 刘贺此举让张安世有些动容,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竟然向天子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心系天下,实乃我大汉之幸,官兵定会上下一心,全力用命,尽快让天下恢复太平的。” “张阁老平身吧,这也是朕的职责,天下太平,朕才能平安。”刘贺虚弱地笑了,但是这笑容有些复杂。 “唯!”张安世不再多礼,重新坐回去。 “朕还有一件事,想听听张阁老的意见。” “陛下下诏即可。” “前段日子,韦阁老再提废后之事,让朕着实有些不悦,但是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不满张阁老说,朕这十几年来,始终都觉得有愧于皇后,所以始终没有废后,更想立刘柘为储……” “你在御前辅佐十几年,你我君臣相知,你也应该知道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但是如今,柘儿刚刚戍边,大汉就有了动荡之相,实在让朕有了许多的怀疑和动摇。” “朕相想听一听张阁老的意见,要不要废后,要不要立柘儿为太子。” 天子问得非常诚恳,似乎让张安世有一些意外。 “陛下,此事……” “张阁老是朕的肱股,也是朕的亲人,朕想听听伱的意见。”刘贺抬手打断了张安世的话,坚持说道。 直到这时,在天子的坚持之下,张安世的局促和紧张才平复了一些。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的年龄,废后和立储,不用cao之过急……”张安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 “若是几个月前张阁老说这句话,倒是能开导朕。但是朕遇刺之后,伤久未愈,总担心会有意外。” “陛下……”张安世有些慌乱。 “张阁老且听朕把话说完。” “唯!” “朕有此番关于生死的言论,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肺腑之言。” “当然,朕也许只是杞人忧天,说不定用不了多少日伤病自然就会痊愈……” “但是此事也提醒了朕,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关乎着大汉的安危,不可没有丝毫的谋划。” “所以朕想问问张阁老,若是不立柘儿为储君,又当立何人为储君呢?” 刘贺低沉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失落,絮絮叨叨地说着这番话,不像而立之年,更像耄耋之年。 张安世安静地听着,心中澎湃,但是面上却非常镇定,仿佛在听一件与之无关的事情。 直到天子最后的那个问题抛出之后,张安世才流露出一丝的警惕和不安。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张阁老有何谏言,直言即可。”天子再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张安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将心中的答案说出来了。 但是,他立刻想到了那么多年来,对天子一次又一次的误判,以及那误判带来的恶果…… 当下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天子最擅长的就是引诱别人说出心中所想,然后找到漏洞,一网打尽。 哪怕此刻天子看起来虚弱至极,甚至不如他这六十多岁的老人精壮,但张安世仍然不敢敞开心扉。 “陛下,张婕妤乃微臣舍妹,微臣实在不敢轻谈立储之事,否则有僭越之嫌。” “陛下比天下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定能够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大汉重归平静的。” “张阁老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倒是朕没有分寸了。”刘贺再次意味深长地笑道。 “陛下谬赞了。” “那不谈立储之事,朕想问问张阁老,你觉得朕该不该先废后?” “废后和立储乃一体两面的事情,微臣也不能轻言……”张安世再推阻道。 “今日,朕就想听听你张安世心中的想法,若是再推三阻四,朕就只能治你一个大不敬罪了!”刘贺佯怒道。 在天子的步步紧逼之下,张安世不能再退,只得给一个答案。 “皇后乃长安动荡之根源,但终究没有过错,骤然废之,有损陛下仁名……” “民心汹汹,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微臣以为,若是能让皇后自请废后,是最好的。”
张安世绕了许多道弯之后,终于还是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此刻的温室殿里没有外人,算是一个私下的场合,但是张安世的话却非常有分量,立场也很清晰。 刘贺这“多此一举”的试探,得到了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 张安世浪费了最后一个机会。 他心中的齿轮开始转动了起来,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张阁老说得在理,但是废后之事,朕终究没有下定决心,等局势平稳一些,朕会做出决定的。” 天子的反复让张安世有一些发愣,前一刻天子还急着立储,后一刻竟然又将此事按下了。 难不成将死之人都会格外地优柔寡断不成? 可当年的孝武皇帝是越到晚年,越心狠果决啊? 张安世看着天子苍白的脸,突然滋生出了一种轻视和烦躁。 天子能等,他张安世可不能等了! 尤其是今日见了天子这一面之后,张安世更觉得不能再等了。 “陛下圣明烛照,定能为天下做出正确的抉择的。” 君臣二人这番相互试探的对话,就这样在虚情假意中结束了。 刘贺目送张安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觉得非常茫然和惋惜。 他知道张安世有很多事情瞒着他,后者在这“欺君”的路上走得太远,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那份或真或假的忠心,恐怕永远没有机会在刘贺面前摆开了。 刘贺突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的那个张安世。 那时的张安世虽然也谨慎小心,但是对天子还是有拳拳忠心的,时常还敢当面顶撞自己。 但是现在的张安世,不仅比原来更加小心翼翼,而且连那颗忠心也很少拿出来了。 这到底是该怪张安世私心变重了,还是怪刘贺太独断乾纲了。 各中原由已经说不清楚了。 又或者说,怪不到他们任何一方的头上,无非双方看重的利益不同罢了。 许久以来,刘贺始终想让大汉豪庶找到一个利益的最大公约数,但是他显然还是将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世家大族,不会就这样平缓地退出历史舞台的。 刘贺知道现在是对付巨室大族的最佳时机,世家大族也知道这是翻盘的最后时机。 既然针尖对麦芒,那就没有谈判妥协的余地了。 “樊克。”刘贺将樊克叫了进来。 “微臣在。” “去和戴宗说,那封信立刻快马发出去,不得迟疑。” “唯!” “另外,再拟一道诏书,就说朕伤病未愈,想要专心养病,内阁合议奏书之后,可代朕批红。” “唯!” …… 大将军府的书房中,张安世和韦贤二人对案而坐。 平日为了避嫌,他们互访的次数不多,但是今日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张安世将今日面见天子的情状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没有任何的保留。 而后,书房就陷入到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当中。 “如此说来,天子的伤仍然没有好转,而且有加剧的可能?”韦贤问道。 “县官面色不佳,在废后之事上又优柔寡断,全然没有昔日的果断决绝,恐怕都是拜伤病所赐。”张安世道。 “原来如此,午后县官还发下了诏令,要专心养病,恐怕也是无力理政了。”韦贤说道。 “未曾想到,那一日的刺杀,竟然假戏真做,伤到了县官。”张安世有些愧疚,但是这愧疚也转瞬即逝。 “是啊,我等虽然出于忠心,但终究伤到了龙体,做了一件忤逆天子的恶事。”韦贤苦笑道。 张安世和韦贤豁出身家性命谋划这遇刺之事,初衷是离间天子和皇后之间的关系。 但是,他们显然低估了帝后之间的感情——天子竟然没有对霍氏皇后起疑心。 哪怕张安世又策划了巫蛊案、霍匪案和广陵王谋逆案,都仍然没有让天子下定废后的决心。 张安世和韦贤手中的牌不多了。 再出,就是那最大的一张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