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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景泰后期军事格局的变迁

    王义带领皇陵守卫离去了,孙震带东宫侍卫侍候在外。

    夜深人静之际,朱见济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靠着茶水提神,事实上他今天已经疲倦至极,但是朱见济就是不想要睡,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自己所作所为。

    何林静看着朱见济这个模样,有些不忍道:“殿下,已经三更时分了,若是您病倒了,这大明的天都要昏黑一半,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想想这大明的亿万臣民。没了您,是真的不行呀!”

    朱见济后仰在靠椅上,用微弱的语气问道:“何林静,你说本宫今日夺张可兵权,以王义代之,是不是有些孟浪了。”

    何林静斟酌一番,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道:“殿下慧眼独具,那王义是个可造之材,待功成归来之日,自无问题。”

    朱见济叹息一声,身边这帮人呀,说话永远都往好的方向说,怎么不说一说万一王义若是失败会如何呢?朱见济虽然是太子,但是兵权如此忌讳的东西,朱祁钰自始至终不曾给他,皇陵守卫虽然很少参与作战,到底属于军队。

    朱见济夺张可军权,太冒险了。只是难得有如此机会掌握兵权,朱见济又怎么可能放弃。夺门之变,可就只剩下一年功夫了呀!到现在都没有一支可用的人马,万一事出突然,提前兵变,朱见济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刘邦敢在万军之中擢拔韩信为三军之帅,本宫又何尝吝啬一个小小的百户之位。”朱见济喃喃自语,心事千重。

    何林静明白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平日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心有沟壑,所图不小,便只是带了一双耳朵听着,不去答应。

    久之,朱见济问道:“近日总兵官杨能督神机营,士卒不至者六千人,父皇那边可有处置?”

    何林静躬身答道:“天子诏限本月内俱赴cao如复,恃顽头目连罪不宥。”朱见济点了点头,思索着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之前介绍过景泰朝的军事指挥体系,并言及军界三巨头,但是前不久这三巨头有些变化。具体来说就是排名第二的安远侯柳溥被朱祁钰诏令镇守广西去了,成为广西总兵官。由全国总兵官变为广西总兵官,这落差可不是一般的大。

    取代安远侯柳溥的是杨能,是名将杨洪的侄子。说起来,论血缘关系该是杨洪庶子杨俊继承,只是杨俊本人水平太低,在北京保卫战中的功绩不显,还被于谦弹劾,“将独石永宁等十一城并弃之,遂使边境萧然,守备荡尽,虏寇往来如在无人之境,闻者无不痛恨。”之后杨俊又接连因为嗜酒,殴打下属等事为人弹劾,事实上说明其无法约束属下。朱祁钰明白是底下人有意排斥杨俊,遂宽宥不问,但是杨俊也基本上被闲置了。

    相比之下,杨能在土木堡之变中表现优异,在紫金关、倒马关连败瓦剌敌军,擒获野刺厮等。所以说,出身固然重要,但是能力不够,扶上这个位置也没有用。

    杨能不曾走马上任总兵官,权力的中心就已经有不少杂音出现。首先是兵科都给事中苏霖等人上奏称:“安远侯柳溥持身正大,颇有智谋,且在神机营管事年深,军士信服。今溥蒙差往广西镇守,军士莫不惊惶嗟叹,连名告保。况今大同等处奏报声息络绎不绝,京师不可无有为之将,广西虽有徭贼出没,终非紧要,已有陈旺在彼,足可cao守。且都督杨能在宣府虽熟知边情,然较之溥德望有所未及,今若取回代柳溥管事,恐威令未易流行,军士未易信服,两不得用。乞将溥仍留在京管事,能不必取回。庶统驭各得其人,军士不失其望。”

    朱祁钰既然决定了换人,哪里是个兵部都给事中能够拦住的,直白地回应称:“溥等区处已定,所言不允。”

    明面上拒绝不行,来的就是私底下的拒绝。这便是朱见济之前询问的事,杨能领命督军,竟然有数千人不睬他,不去cao练。性质可谓是恶劣到了极点。

    说清楚这件事之前,必须温习一下背景,土木堡之变后,京军三大营崩溃,于谦设立十团营,于谦这个兵部尚书任总督,其下设立三大总兵官,也就是所谓的军界三巨头。

    听着好像是没有问题,但是朱祁钰在这里留了一手。十个团营,三大总兵官,理论上哪一个总兵官都能够管事,但是令出三门,最后一定是互相掣肘。于天子而言,自然是希望坐视手下人互相牵制,这样自己才好居中调定。

    柳溥被贬到广西,其实就与此有关。但是问题在于,试图改变这一体制的可不仅仅是柳溥,石亨也希望改变当下这种体制。为什么最后被贬的就柳溥一人呢?不急,你可以看看两人上书不同处,看看自己政治敏感性如何。

    之前,总兵官武清侯石亨上书言战御方略,“一,若北虏大举入寇,贼马驰逐,迅若风飈,一二百里项刻可到。宜先于大同宣府增添兵粮,分据要害,以逸待劳。其鴈门关实山西咽喉,亦宜添军固守。伏乞圣断于臣等总兵三人内预定一人或二人统领官军,前去彼处措置。一,贼若自陕西、甘肃、辽东深入腹里,臣等随即分兵迎敌,或断其归路,或夜袭其营,或乘其疲伏。乞圣断于臣等三人预定何人护守京师,何人出战?”

    下面看安远侯柳溥的奏疏,“大宗皇帝设置神机、三千、五军三营,近因贼虏也先弑主自立,议列十营。臣等三人实总其事,识见不同,号令不一,互相掣肘。乞敕在廷文武群臣从长计议,或依永乐问例分三营,或依今定十营,令石亨管四营,臣与张軏各管三营。凡发号施令,整理军务,悉听各自处置,如此则责有所归,事无推调。”

    如果你是天子,看见这两篇似乎截然不同,但是意思其实差不多的奏疏,非要从其中贬谪一人以儆效尤,你会贬谁?

    石亨于宣德九年继承其父官职,任宽河卫指挥佥事,之后一路靠战功晋升上去,在阶层近乎固化的明代军界能够爬到这个位置,简直是异数,其难度丝毫不亚于也先统一草原。

    而柳溥自幼继承父亲柳升的安远侯爵位,虽然中间有过波折,但是人生履历与石亨相比,简直不要太顺风顺水。出镇广西,几乎是用人命积累自己的作战经验。功劳不说有水分,但是难度与石亨相比,也是天差地别。

    柳溥,太放肆了!石亨多年在下层磨炼打磨,圆滑地好像一块鹅卵石一样,没有一点棱角,而柳溥承袭爵位之后基本上都是当地长官,皇帝在万里之外,山高皇帝远,自己就是土皇帝。

    对于朱祁钰而言,两篇奏疏中心意思差不多,所以各打五十大板,“朝廷选拔尔等任总兵官,以为得人。今尔等各执一说,互相矛盾。平时尚且如此,万一临敌,必误大事!论法本难容,姑记其罪,今后务要尽心cao练军马,有定论时开具以闻。”

    当然,石亨与柳溥试图改变的团营体系,朱祁钰一个字都没有提。他自身就是最大的利益受益者怎么可能改。

    再之后,就是朱祁钰随便找了个理由让柳溥滚蛋,让杨能上位。自此之后再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提及此事。

    柳溥滚蛋后,他在京军的影响并没有随之流逝,柳溥父亲柳升当初便管着神机营,还组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支成建制的炮兵。柳家在神机营之中的派系可见一斑。如今三老营式微,但是团营中的核心骨干还是出自于三大营。

    柳溥想要给杨能好果子吃一点困难都没有,事后完全可以把自己摘出去。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杨能点兵的时候神机营缺了六千人是柳溥指使的。

    杨能自己也是军旅出身,如何处置军中派系斗争这等事情可谓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上书道:“臣督神机营cao练点闸,官军不到者六千余人。实把总都指挥靳忠等纵放,请究治之,其十营选cao官军,尤为紧要,宜逐一点闸。”

    这种事情发生之后,逮住几个为首的往死里治,将柳溥在军中留下的钉子一个个拔除,以后也就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这件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认为是柳溥幕后主使,但是朱见济反倒觉得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是军中的一些中上层军官希望通过此举逼迫天子回转心意,留住柳溥。

    可是他们这样做反而将柳溥往死里坑,不出意外的话柳溥在朱祁钰心目中的地位急剧下滑,而且只要朱祁钰在天子宝座上一天,这柳溥就要在地方上一天,永远不可能回到权力中枢。

    柳溥离开权力中枢,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值得一提。如今大明军界三巨头成为了石亨、张軏和杨能三人。

    其中,张軏外戚出身,他jiejie是明成祖贵妃。因从宣宗征朱高煦,正式获得实权,此后不断出征,但基本上是副帅,跟着去领功劳的。在军队中的影响最小,但是长袖善舞,靠着自身地位弥合团营内部的纷争,虽然不重要,但是不能少。

    而石亨杨能二人,都是土木堡之变的功臣。可以这么说,如今的军事体系,上至总督于谦,下至寻常士卒,都深受土木堡之变后军事变革的影响。

    石亨等总兵官领的是朱祁钰的俸禄,为武将之首,功高难再赏,倘或上皇复辟,如今的位置是否能够保留都是一个问题。

    这是朱祁钰对军事体系的改造,单从外表来看,似乎全无问题,朱祁钰已经将他哥哥朱祁镇的影响尽数驱逐出去。

    但是,朱祁钰算漏了一件事。也是因为这个谬误,直接导致原本历史上他所任命的三大总兵官尽数背叛他,转投上皇朱祁镇,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唏嘘。

    他给予石亨杨能等人的恩赐,在这些人眼中是天经地义的,自己的功劳就该得到这等赏赐。但是,头顶上还有一个文官当总督,在石亨等人眼中,这是不合适的,这不就是武将被文官压了一头吗?自皇明建国以来,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他们无法忍受这件事。

    尽管于谦绝大多数时候不管团营琐事,只是在三大总兵官内部有分歧的时候出面调停,这些年即便是对外地守备官员的建议都少了很多。

    很多人或许会说,有这么严重吗,那我只能够说,你们太年轻了。在总兵官位置上的不管是石亨还是钱亨,只要是个人,势必要与于谦起冲突,与个人品德无关,与个人出身无关。更不是明史说的什么两人不善,这是利益深处的争斗。

    当石亨成为总兵官的那一刻开始,就势必与于谦不善,因为身处在这个位置上的石亨,需要为所有武将及普通士兵说话。

    想一想,一群士兵打了胜仗,最后只是得了些许物质上的奖励,而升官进爵这些与他们无关,因为于谦这个总督倾向于任用与文官相善的武臣镇守边疆。

    于谦不会做这种事情,是不是想要这样说。好,废话不多说,直接上史料。

    景泰四年,也先不曾被刺杀的时候,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闻虏将犯边,“请升户部署郎中陈汝言、刑部郎中陈金守备倒马关。”这是文官吧,文官镇守边疆,不是夺了武官的权是什么?

    当初于谦此举引起了强烈的反弹,三道监察御史李琮等谓:“汝言、金挟诈怀jian,谦欲荐用,辄乘机定其姓名,且谦素恃权蒙蔽,如兵部郎中吴宁、项文曜、邹干、王伟、蒋琳、殷谦皆无出众才行,徒以乡里亲戚,乘时警急,俱擅荐之,布居要职,又军官中有阿謟投所好者虽无劳,亦妄请升用。”

    最后是朱祁钰出面平息了争端,诏曰:“凡举官者,意俱欲为国得贤。然亦不能无狥私者,谦职专兵政,举人亦其所宜,已往者置不问。今后如假公营私,必罪以祖宗成宪不宥。”

    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戏文史观,对政治缺乏最基本的认知,在朴素的认知中觉得于谦是忠臣,弹劾他的都是jian臣。但是身处这个位置,不干事都会被弹劾,若是想要干事甚至是改变原有权力格局,招致的弹劾一定是十倍百倍。

    文官集团凌驾于武将集团之上,偏偏武将还有几分底蕴,一旦朱祁钰驾崩或者失去对朝政的掌控能力,武将集团势必反扑,石亨等人只是恰逢其位而已。

    文武矛盾不加以缓和,于谦必死!这把火也一定会烧到天子朱祁钰身上。

    再往深处说,若是朱见济不能够满足武将集团的诉求,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够继位呢?就靠所谓的太子之位?太天真了,戏文史观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