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加速(下)
睡前周岳颖的担忧,陈文能够理解,但也并没有当回事。毕竟才一岁多点儿的小闺女,谈婚论嫁,哪怕只是定亲怎么也得几年后了,几年后是什么局势,现在谁也不知道。对此,陈文只当是作为母亲对女儿未来的思考罢了,很快就进入到梦乡之中,毕竟明天还有不少公务要做。 第二天一早,陈文正常上值,南京的王府竣工之前,金华府会稽郡王府的职能都不会改变,至于之后,也会是分批次向南京转移,最终转移完毕后,陈文原计划是将这里作为金华大学堂的所在,现在显然是要改变计划了。 大战过后,马上又要到新年,功赏和分地的工作却还在紧锣密鼓的展开。此番分地的主要区域还是江西,那里的无主荒地已经尽入江浙明军之手,分出部分用来给江西本地民户屯田,其他的都将会用来发放军功田土。 至于南直隶,按照顺序先要控制新收复区的行政,等到丈量田亩结束才能开始分田。那时候,陈文与江南士绅的蜜月期也就该结束了。 然而,随着陈文与郑成功的占领区实现了接壤,藏在中左所的大明藩王们重回江西的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陈文击杀济尔哈朗之前,清军大举南下的威胁依旧存在,王府、田土、商铺、工坊、矿山乃至金银财宝也比不上命值钱,但是随着这个消息开始向整个中国广泛的传播开来,受到影响和触动的不只有满清以及那些望风而降的官吏绿营,他们的心思也重新活络了起来,并且开始付之于行动。 “大王,汀州那边现在将他们拦住了,理由用的需要验明正身和随行武装人员过多,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那几位藩王,却是骄横的紧,说是即便大王也不能拦着他们回封地,汀州驻军和官府就更没资格了。” 张俊义愤填膺,这些内容军情司和监察司都有报告,汀州府衙还委婉一些,驻军方面在行文上却无处不透着对这些朱家子孙的不满,甚至是敌意。 “龙子凤孙嘛,骄横些也是正常的,没有让本帅跪着去迎接他们就算是给面子的了。要不人家一纸诉状告到御前,皇上还不得砍了本帅的脑袋。到时候,老子的媳妇、闺女还不得进教坊司卖唱去吗?” 皇帝现在管得了陈文?这是天大的笑话!永历帝现在被孙可望软禁在安隆千户所那个地方,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像陈文这样的南明第一强藩,拉拢,甚至是讨好还来不及呢,那些远房亲戚即便是敢把状纸递上去,也是被关进大牢的结局,怎么可能会借此来找陈文的麻烦,当江浙明军十几万铁甲都是吃素的吗? 然而,张俊在陈文身边多年,这样的愤怒却是绝少见的,哪怕知道陈文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但是心头的颤抖却还是避免不了。 “大帅,恕末将直言,咱们江浙王师与鞑子血战时,这些家伙缩在中左所,现在跳出来,着实可恶。不若派人将他们做了,反正福建也从未少过饿极了的鞑子、土寇、海盗,那里现在局势复杂,宰了也没人替他们说话。” 屋子之中就陈文和张俊二人,张俊还是陈文的亲兵队长出身,二人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西的藩王回归,受损的江浙明军的利益,既是陈文的利益,也是他们这些部将、士卒的利益。对待敌人,自然不介意以最激烈的方式应对。 “无拳无勇,但却是一群烫手的山芋。暂且不用理他们,地在咱们手里,不放他们入境他们还能如何,就指着一群护院还能打得过驻军?” 陈文此前曾上过奏疏,要求将江西几家王府的资产转为军用,但是奏疏没有得到批复,说好听了,就是留中不发了。这是孙可望的手笔,朝政全部被他所掌控,永历就算是想做人情也做不到,而孙可望自然不可能放任陈文做大。只是陈文本也没有等他的打算,不过是走个形式,先斩后奏这种军阀的基本技能还是会的。 满清席卷天下的大势扫过,哪怕是现在已经在陈文以及诸如李定国、郑成功之流的英雄们的努力下开始衰退,但是大浪过后,如卫所、王府之类的沙制楼阁却无不被摧毁了基础,陈文在残骸上崛起,焉能放任那些沙土楼阁重新立起。 “过不了多久,自有皇上替咱们当这个坏人,因为皇上需要我陈文的支持!” 江西藩王回潮,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倒是另一件事情却让陈文不得不产生了些许的担忧,而这也正是他招张俊前来的最大的目的所在。 “那人最近开始有些不安分了!” 张俊点了点头,继而郑重其事的向陈文回答道:“根据派到他家中卧底的特工汇报,最近那人和他的岳父似乎在商讨摆明身份的事情。” 这是个大问题,以陈文如今的势力,将其掌控在手,变不利为有利并非很难。但是其问题在于,这个人哪怕掌控在手,也是一把双刃剑,弄不好就会割伤自己。甚至就算是全心全意的服从,只要在陈文的地盘,东南士绅就会以此作为旗帜来与江浙明军对抗,而非现在的这等一盘散沙的状态。 “盯紧了他,一旦真的决定如此,直接秘密关押起来,连同他的岳父一家子都算上。做得干净点,绝不能让消息扩散出去。” “请大帅放心,末将一定把那人一家盯死了,绝不让他们跳出来给大帅捣乱。” 张俊离去,陈文则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今天的公务上面。比之昨天,今天的工作重心更多还是在军务上面,至于昨天与周岳颖讨论过的东西,今天下值后还要进行最后的补全才能放到会议上讨论,乃至正式实施。 相较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的士绅力量在这些年遭受的打击很是不轻,尤其是江西,战乱持续到南昌幕府成立都没能结束,而随着陈文收复江西,接下来的日子里,民生恢复上面,士绅阶级确有受益,但是相较江浙明军集团和本地自耕农们却还是天差地别一般。 陈文在各地驻军,防备不只是清军、其他明军以及本地的土匪、山贼、海盗,更重要的是对士绅阶级的防范。经过了这段时间的发展,部分地区的力量对比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化,所以才有了削减部分地区驻军编制的计划。 现在计划已经开始执行,有的调到了新占领区,有的则随着扩军的步伐被编入到新的师一级,或是营一级的单位之中。 按照计划,新编的三个师一级的单位——闽中师、余杭师和江都师已经完成了兵员及武器装具的补充,现在分别在衢州府、南昌府和南京进行磨合训练,只待训练完毕就可以投入到指定区域作战或是充当威慑部队。 这三个师之中一共有五个老营头,分别是浦江、丽水、淳安、玉山和瑞安,这五个营之中,前三者在余杭师,后两者则是在闽中师,江都师则是清一色的新建部队。 师一级单位开始组建之前就存在的营头这样一来就全部划分到了各师之中。论战斗力,自然是有老牌战兵营的部队要更强,不过江都师暂且没有作战任务,只是负责协助江北的金华、永嘉二师以及地方驻军协防罢了,通过对调服务、训练以及对周边土匪的清剿,培养战斗力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批阅了各部送上来的报告,陈文便策马前往军工司在城外的工坊。 如今的军工司水力工坊已经占据了沿东阳江的大片区域,巨大的水轮和风叶在远处转动,带动着机械运作,锻锤击打钢铁的声音此起彼伏,从老远就能听到,越是及到近处就越是清晰。 由于作战的需要,江浙明军集团竭尽全力培植起了军工司这个烧钱大户,但是其他地区倾销武器装备却根本做不到。最大的一笔,也几乎是唯一的一笔军火买卖的对象大抵也已经很难再与其进行这方面的贸易了,想要复制那种国家扶持军工、发动战争、贸易倾销、最后反补国家的办法从而实现整体实力的飙升,现在显然是做不到的。 不过烧钱归烧钱,其作用在战争中很是明显,江浙明军之甲坚兵利已经冠于东亚大地。水力、风力乃至畜力机械的大规模制造和使用也使技术得到了成熟,现在既可以保持优势,也可以向军转民方向前进,进而带动工业化的发展。 工业本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但是度过前期的积累之后,其利润也将会是从前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都达不到的。而现在,随着各地新式工坊的拔地而起,发展也即将进入到快车道,陈文对此的期待之大,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够理解的了。 “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以智出身桐城世家,祖辈父辈俱是高官,从政治上看,方家从其父到方以智本人,皆是东林党的成员,方以智更是复社的创建人之一,更是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可以说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党后辈人物中的核心成员。 与绝大多数热衷于空谈,学术上往往会侧重于思想的东林后辈不同,方以智在博涉多通的同时,于西学和基础科学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 不过与其他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样,面对改朝换代的变局,他选择了效忠明廷,不仅在北京历经酷刑却依旧不肯向李自成效忠,后来事永历朝曾被清军抓获亦是宁死不屈,后来靠着出家当和尚才算是有机会回到家乡。 其人性子刚烈,陈文与东南士林长期不睦,自是不愿前来,此番更只是因为想要前来拜会宋应星,与其讨论学术上的问题才会来到金华。不过当陈文得知了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之后,便建议宋应星带他到东阳江畔的水力工坊里参观参观。谁知道此人在亲眼见过大规模机械生产之后,竟然产生了如陈文那般的机械痴迷症,一连几天,废寝忘食的看着那些机械运转,几乎达到了百看不厌的地步。 陈文问过,方以智却似乎还在琢磨眼前的东西,并没有立刻作答。对此,陈文身边的亲兵们,乃至是水力工坊的官吏无不怒目相视,这个书呆子连郡王都敢轻待,着实可恶。 相较之下,倒是陈文有些不以为意,顺着方以智的目光看向那台他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但却同样是百看不厌的水力锻锤。耳畔是锻锤以着极快的速度敲打着铁料,看着铁料以着人力难以想象的速度被锤打成零件大致的模样,随即被工匠扔进了手推车的箩筐里,去进行下一步的锻造工作。 机械对成品的打造是分为少则数个,多则数十个步骤的,经过专业培训的工匠cao控着机械,每台机械只进行一种加工。工匠机械性的劳作,虽然枯燥,但是次品率大幅度降低,生产效率自然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迈进。 良久之后,方以智叹了口气,继而才注意到陈文正在身边。不过,这一次比之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单纯对实力、地位的敬畏外,目光中更多了一些对知识和思想的尊敬之色。 “我辈钻研西学,一是兴趣所致,二则是渴望借此来造福百姓、兴盛大明,但国朝却并没能因此而强盛不衰。在下前来叨扰,却能得见西学真正用在了驱逐鞑虏的伟业之上,大王有此伟力,能够两蹶名王,光复几乎东南全境,实非偶然。” “方先生谬赞,此间如此气象,不只是本王的手笔,其中更多有军工司官吏工匠们的心血。我江浙王师之武器、甲胄俱出于此,更重要的是,以机械生产机械,虽然由于公差的存在,总还是需要更为经验丰富的工匠进行精加工才能完成装配,但是生产效率上却还是得到了飞一般的提升。即便不提武器、甲胄,日后以机械生产民用物资,也是可以极大改善百姓生活状况的。” 关于陈文扶持的大型机械化工坊,方以智也曾听宋应星提及过,而他更是意识到了产量的大幅度提升可能对社会造成的巨大影响。此时此刻,正是大变革到来的前夜,不只是生产力上面,思想上也会伴随着生产力的增长而出现更为工业化的进步。 “在下听说过,这几日得见武器、甲胄的生产,其他工坊也能想象得到。大王这些年能够做到始终如一的减免受灾地区的税赋,并加以赈济,想来这些工坊也会让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升。” 听到这话,陈文笑道:“圣人云,仓禀足则知礼仪。为政之道应该以民为本,提高百姓生活水平的方法不只有轻傜减负,今天我们可以用机械生产更多的货品,明天我们一样可以同工业化的养殖、种植方式来种田禾、养禽畜。如果有一天,哪怕是平民百姓都可以每天吃上rou食,那也就不会有人造反了,天下也不至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方以智的恭维,是对陈文善用机械的赞颂,也是因为如今陈文与东南士绅尚处于蜜月期,双方的矛盾被满清的恶法所遮掩。但是听完了陈文的这一番讲述,方以智的心潮澎湃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尤其是最后的那一句,对于其父因围剿流寇失利而遭到弹劾以致险些丧命,对于曾被李自成的部下打得“两髁骨见”,眼看着满清击败大顺军后得以入关的他来说,更可谓是一语直抵心头最为脆弱的所在。 方以智久久不能自已,陈文也没有说话,依旧欣赏着他“钟爱”的机械将一块又一块原料打造成此项工序所需要的样子。直到良久之后,陈文才掏出了一根三棱镜,将其交到了方以智的手中。 “本王读过方先生的,知道方先生对光学有研究,这个小东西方先生可拿去赏玩。另外,本王建议方先生到培训军医的所在,那里有几个学生改造出了一种名为显微镜的装置,可以看到很多rou眼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