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永历四年在线阅读 - 第三十六章 野望(下)

第三十六章 野望(下)

    后金建立,满洲八旗组建而成。兵力上,如萨尔浒,莫说是旗丁了,就连八旗内部的老头子和半大小子也征入军中与明军决一死战。可是即便如此,总兵力上面对明军依旧占不到什么便宜,若非杨镐的四路进兵造成了各个击破的可能,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反明只怕就立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到了皇太极时期,朝鲜遭到后金军突袭,不再继续支持东江军;林丹汗被逐退,察哈尔对后金的牵制降低,漠南蒙古各部开始偏向后金;毛文龙被袁崇焕矫旨杀害,东江军崩坏,牵制能力大幅度下降。

    诸般事情发生,后金才有了较为宽松的战略环境,而后靠着历次破口所劫掠的财货招揽了大批的蒙古人,在蒙古左右翼的基础上组建了蒙古八旗,而后更是从乌真超哈开始,逐步建立起了汉军八旗,满清从而才真正拥有了十几万大军的动员能力。

    否则的话,甲申之时,满清没有拥有足够的筹码来参加赌局,只能局限于辽东那一隅之地。天下谁属或许会有些波折,但却也不可能是会落入满清之手。

    军事上,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是满洲八旗的有力补充,于皇权而言,蒙古与汉军的建立也进一步的削弱了八旗亲贵们的实力,皇权才能得到进一步的稳固。

    顺治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但是现在的窘境在于,满洲核心人口锐减,对蒙古和汉军的控制力就会下降,尤其是战无不胜的威名被江浙明军打破,所以他们对重新恢复蒙古和汉军八旗的幅度也就会心存忧虑。

    奈何即便是用脚趾甲去想也能想到,日后与江浙明军之间的决战,必然将会是一场双方光是战兵就要出动十几万,乃至二十几万大军的国战。

    先期准备现在倒是有了这个时间,但是满洲男丁不过三万余人,能上阵的更只有不到三万,就算竭泽而渔,把白发黄口尽皆拉进军中也是大为不足的,而且这还是没有考虑南下决战时北京的守御问题的情况下。

    恢复蒙古和汉军,光靠蒙古八旗扩编实在不易,大力强化汉军旗又会出现太阿倒持的危险。可是随着刘成这一句组建朝鲜八旗的话语说出,问题迎刃而解,顺治登时便是一愣,随即心中的狂喜便再也难以抑制。

    “朝鲜八旗,朝鲜八旗,爱卿真乃天下奇才也,朕得爱卿真乃是,真乃是……”

    顺治语无伦次了半天也没能把“真乃是”个什么说个明白,但是他的激动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登基开始,面对多尔衮,面对八旗亲贵,他始终是如履薄冰一般。如今有了组建朝鲜八旗的救命良方,既可以补充满清的核心武力,又可以防止汉军旗过分的做大,更可以加强满清对朝鲜的统治,甚至还能够进一步的强化皇权,可谓是一举而四得,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只不过,朝鲜人的战斗力摆在了那里,算是皇太极时期的两次入寇,朝鲜已经被清军入侵过三次了,每次都是毫不费力的就被打到了灭国的边缘,能够幸存还都是因为大明在侧。这样的废物,就算是组建起了八旗军,到时候弄不好也是要给满洲、蒙古和汉军八旗拖后腿的。

    “爱卿之言,朕甚为认同。只是这朝鲜人的战斗力实在是太过孱弱,若是编入新军,只怕会成为新军的软肋所在啊。”

    这个问题,刘成此前就已经想到,当年陈文在大兰山下讲过,若非万历皇帝出兵,朝鲜就被倭寇灭国了,也不会有今日这般。不过他早已决定如此,所以专门请了朱之锡去查阅了朝鲜的档案,对于顺治的这个问题,也算是早有了准备。

    “皇上所言甚是,奴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后来还是朱御史告诉奴才,说是朝鲜的火铳手甚为精锐,顺治十一年时曾随军征伐萨哈连乌拉,大破罗刹鬼。朝鲜人野地浪战自是不能,但是火铳手却可以作为汉军旗的补充。”

    刘成此言一出,当即就搔到了顺治的痒处。满清对汉人提防,对汉军旗亦是如此。有清一朝,初期不得不依仗汉军旗作战,后来汉军旗人口数量膨胀,满清当即便开始勒令汉军出旗,以防其在八旗内部做大。现在既然那些朝鲜火铳手可以作为汉军旗的补充,那么火器部队上满清就可以不再全部倚重于汉军旗。

    “奴才听朱御史说过,朝鲜国中,有一种人被称之为邦子,乃是其国中之贱民。朝廷以其人成军,地位改善,必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爱卿真乃朕之子房啊。”

    八旗军的扩编乃是新军的人员基础所在,有了朝鲜八旗的加入,满清的实力得到本质上的提升,这可以说是顺治最近这一个月所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甚至就连多尼、富绶横扫朝鲜也远远不及。

    不过,具体如何展布,这却还是需要多方运作的。甚至因为需要朝鲜人来补充八旗军,满清在朝鲜的统治方式都要进行调整。当然,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不过也是最好办的事情,那就是朝鲜八旗这个词是不能用的——朝鲜是明太祖朱元璋所赐,未免朝鲜人心怀大明,还是要改个名字为上。

    “那就叫高丽八旗吧。”

    “皇上圣明。”

    满清此前面对的窘境,旧有战法不敌江浙明军以及兵员、粮草和财政收入的巨大赤字。现在靠着刘成提出的组建新军和进攻朝鲜二策,称不上迎刃而解,但是满清起码获得了希望。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系列动作之后,顺治的皇权得到了进一步的稳固,这使得顺治看刘成自是越看越顺眼。

    “爱卿,新军那边还有什么困难吗?”

    “回皇上的话,新军这边,在郑亲王和协办大臣的监督下,各级军官都在尽心竭力的cao练士卒,奴才唯一担忧的就是武器上面的缺口甚大。”

    武器缺口的问题顺治此前就接到过报告,新军的武器与此前的清军的武器都大有不同,长矛要一丈五尺的,与江浙明军一般长度,火铳也彻底淘汰了鸟铳,因为鸟铳对江浙明军的铁甲兵杀伤可怜非常。便是火炮,也只是需要小型火炮,能够跟得上步兵行进速度的,巨炮已经彻底沦为了攻城和守城时的武器。偌大新军,也只有骑兵的武器还是那般。

    新军组建,刘成和胡全才掏空了京城的武器库才算是把步兵的训练装备凑齐,而且还是火铳手继续使用鸟铳的情况下。斑鸠脚铳库房里倒是有一些,保养上不怎么好不说,汤若望带来的那个顾问也不赞同使用这等重型火绳枪,说是新军的火铳要装填速度快的,这样才能发挥阵法的作用云云。

    训练是可以用鸟铳的,但是作战就不一样了,而且铁甲方面,江浙明军的那等重型扎甲在满清的武器库里也是极少见的。这还仅仅是一支一万七千多战兵的新军,若是新军确实有效,再行编练更多的新军,这个缺口只会越来越大,大到江浙明军北上时满清的新军可能连武器、甲胄都凑不齐。

    “工部衙门的工匠已经在加班加点的做了,朕也过问过汤玛法,汤玛法表示他已经给澳门总督去信,向澳门方面购买武器和机械。”说到这里,顺治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是现在浙匪大军进攻闽粤,澳门方面具体如何还很难说啊。”

    “皇上,奴才以为咱们大清还是要自行制造机械,京城里的工匠不少,西法机械的书册也不是什么密不可闻的东西,只要肯花时间,浙匪那般的规模就算是无法超越,只要够朝廷使用也是足矣。”

    “爱卿所言甚是。”

    刘成的谏言总是能够说到关键之处,顺治可以说是甚为满意,甚至他已经在潜意识中将刘成视为上天赐给他的亲信奴才。奈何刘成是降臣出身,如今的功劳无非就是归附和谏言,已经到了汉军正黄旗梅勒章京的地位,实在不好继续升迁,否则会引起汉军旗其他武将的不满的。

    不过刘成举荐过的那些人,能力都是不俗的,顺治倒是觉得可以升迁一下。而这些人当中,如今为最高的便是兵部右侍郎胡全才。

    “爱卿,胡侍郎如今的身子可已痊愈?”

    “回皇上的话,胡侍郎那边奴才但凡是有空便会前去探望,只是他本就忧心国事,后来更是积劳成疾,现在只怕是不太好了。”

    胡全才的病,此前派去的御医已经向顺治表示过了,今年是万万不可能撑得过的。这个臣子是此前洪承畴看好的,顺治也查过他的履历,在西北那边也一个能臣,本来刘成举荐其人,顺治是有打算大力培养起来的,可是没等多长时间就很快的病入膏肓,着实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对胡全才的病情发展,他们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的,此间谈了两句,顺治表示会派御医带着珍贵药材去探望、诊治,刘成也代替胡全才谢了恩,君臣二人便将话题引向了他处。

    岂料,君臣二人刚谈了一会儿,外面伺候的大太监吴良辅便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待看见了顺治那满脸的不悦,连忙cao着那副公鸭嗓子将刚刚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皇上,兵部右侍郎胡大人府上刚刚送来了消息,说是胡大人病重不治,已经故了。”

    ………………

    胡全才的葬礼,清廷给了极高的规格,兵部右侍郎的官职加赠兵部尚书,规格上更是按照一品大员来走,甚至顺治还派了太监前来致哀,称得上极近哀荣。

    下葬的那一日,刘成、胡全才他们那一党的众人尽皆到此。按部就班的葬礼过后,众人也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胡全才病故,他们这一党在朝中便失去了级别最高的官员。刘成加了兵部右侍郎的衔继续充当会办大臣去负责新军的cao练,兵部那边其实也还是没了最大的桩脚。其他官员,朱之锡升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其他人也有了升迁的消息,这都是刘成进言的功劳,不过那些成绩却也都是众人分工努力的结果,这也使得他们这一党也更为稳固了起来。

    朱之锡现在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级别最高的官员,不过朱之锡的身边,却是一个儒生打扮的白身。

    此人名为李之芳,乃是朱之锡的好友,其人曾为金华府推官和浙闽总督陈锦的幕僚,后来陈锦死于衢州,其人被人构陷入狱,直到最近才被朱之锡营救了出来。历史上三藩之乱中的浙闽总督如今一介白身不说,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让他沧桑了太多,但却也让他气质由内而外的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升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邺园,这几年的牢狱之灾,如今看来,对你也并非没有裨益啊。”

    “孟九所言甚是,这几年在牢中,在下却是想明白了太多事情,所以此番出来,正是要再与那浙匪一较高下。由此,上报天子,下报黎民,于陈制军的知遇之恩,于孟九的相救之义,亦是有所报答。”

    “邺园言重了,上报天子,下报黎民之外,报答陈制军的知遇之恩也是正理。你我二人乃是多年的好友,当年若非是蒙你收留,吾只怕早已沦落浙匪之手。报答什么的,还是不要提了。咱们齐心协力,为朝廷,为皇上做事才是正途。”

    二人相谈甚欢,岂料说到这里,朱之锡却是叹息着摇了摇头,继而向李之芳说道:“咱们心中满怀君臣之义,只是慎人和诜兮,一个醉心医道,一个潜心藏书,皆不问世事,实乃朝廷的一大损失啊。”

    朱之锡所指二人皆是李之芳的同年,一个是前衢州府开化县知县朱凤台,另一个则是前金华府兰溪县知县季振宜。他们在浙江时,多有唱和,关系颇为融洽。当然,还有两个当年在金华府唱和的熟识,朱之锡连提也不提到——现在一个是陈文的大舅子,另一个则是明廷的杭州知府,根本也就不用白费什么口舌了。

    朱凤台和季振宜二人原本都有不错的仕途,奈何陈文崛起于浙东,前者在开化县被放弃后便直接回乡隐居,后者则是一如李之芳那般牵扯到了陈锦之死的大案,只是其家巨富,在清初有“北亢南季”之称,花了大把的银子买了一个在家闭门思过,才没有像李之芳一般入狱。

    这二人俱是扬州府人士,一个是靖江县,一个则是泰兴县,如今两地皆已被江浙明军收复。朱之锡此前曾派人前去相请,即便是请不来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江南为清廷提供一些情报,可却都遭到了婉言回绝,着实让朱之锡颇为不满。

    “孟九,人各有志,无需强求,咱们努力报效朝廷就是了。”

    “邺园此言大善。”朱之锡抚掌而笑,继而向李之芳说道:“此番正好,吾与邺园介绍一下新军的刘会办,日后咱们也好齐心协力。”

    说着,朱之锡便四下张望,待看到胡全才的墓碑所在,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继而向李之芳说道:“再过会儿的,洗心与胡公相交莫逆,如今胡公先走一步,洗心免不得要哀悼一二。”

    所谓洗心,正是此刻身在胡全才墓碑前的刘成在降清后改过的表字,取一个洗心革面。

    从当初借着邹卓明的关系与胡全才相识,胡全才就对他多有帮助。后来刘成上京,亦是胡全才多方奔走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否则就凭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只怕是连敲谁家的大门都不知道呢。

    现在事业已经开始踏入正规,刘成是亲自cao练新军的,当年在金华也是练兵多年,是否能战多少还是能有些预料之能的。可是就在这时,胡全才却病故了,这对他来说却着实是一大打击。

    “胡兄,你知道吗,我在大兰山的时候听陈文讲过,朝廷最大的隐患就是核心人口太少,光靠着蒙古、汉军的八旗和绿营兵是远远不够的。当时,浙匪不过数百人而已,明明是朝廷坐拥百万大军,他却能做到并不放在眼里。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理解,以为这只是他借此振奋士气。可是到了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他所指的东西。”

    “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双方的核心人丁数量才是关键。陈文用夷夏之防,打着明廷的旗号,靠着分地等一系列手段组建起了一个战兵十余万,军户不下百万,更是间接控制了江浙不下数百万佃农、工匠、商贾、士绅的巨大利益集团。所以他能够虎踞江浙,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朝廷这边,皇上说信不过绿营,但是他们又何尝真的能信得过蒙古、汉军,甚至是咱们提出的朝鲜八旗了。但是就凭着他们那稀少的人口,为了应对陈文的威胁,他们却必须依靠蒙古、汉军乃至朝鲜八旗来组建新军。”

    “满洲人有多少,蒙古人有多少,朝鲜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最终还是要靠汉军旗。更何况,朝鲜也是信奉孔孟之道的,与满蒙这等夷狄终是不同。这是英雄奋起的机会,陈文当年能在大败之后借大兰山的鸡孵出了江浙明军这个怪物,我又有何不能,无非是要付出更多罢了。”

    “可笑顺治小儿还以为我是真心实意的给他当奴才,实在是可笑至极。”

    权利,一如阿芙蓉,只要上瘾便会愈陷愈深。如此野心,刘成从未有付诸于口,始终埋藏在心中的最深处。即便是到了此间,胡全才已入黄土,他亦是仅仅在心中对胡全才的在天之灵默默说到,以至于在场的其他人皆以为他还在悼念这位故友之中。

    是陈文在新昌城下一语便决定提标营俘虏之命运,是曹从龙在金华府靠着名爵来进行过的那般引诱,是金华府城里面对汉军八旗浴血奋战却依旧改变不了处境的反弹,亦或是紫禁城那辉煌宏伟的建筑群以及皇权所代表的那一切甘美。

    就算是刘成本人,也已然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亦或者是兼而有之,但是如今的他却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和如何得到,并且始终在为此而竭尽全力。

    “胡兄,诛灭陈文之日,便是我刘成一飞冲天之时。保佑我,大功告成,汝之后嗣,我当保其富贵百代。”

    刘成如此,源于陈文改写了大兰山明军彻底覆没的历史,否则他早在永历四年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但是野心能够发酵到这个地步,却是因为满清自身的人口劣势暴露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胡全才的葬礼结束后,朱之锡将李之芳介绍给了刘成。不过正当二人秉烛夜谈的时候,另一个同样看到了这一点的野心家的声音却在更为遥远的地方响起。

    “给张天福带个口信,告诉他,朝廷迫于郑亲王和镶蓝旗的压力,准备把他除掉,要他早做准备。”

    “是的,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