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覆魔记在线阅读 - 第四章 魔拳和魔杀手(二)

第四章 魔拳和魔杀手(二)

    战雄在方才油灯刚灭时,身形已动,到了门口。

    他的轻功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好。这些年,在沉痛与孤独的心境下,他只有发奋练功。

    他抢先掀起门帘,窜到了门外。

    在门外,他便看见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挺拔地站在雨中,似一块石雕动也不动。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战雄的心一下沉到了最底层。

    他知道自己或许碰上了目前最大的对手。白度虽击败了他,却也没有让他如此恐惧。

    黑衣人不动,他也不敢动。

    黑衣人忽然发出一声低叱,雨一下子变得更凉,让他从心里寒到了四肢。

    他的手中有枪,但枪却变得异常沉重。

    黑衣人仍然冷冷凝视着他,那是张削瘦的脸,眼睛里却射出一道可摧毁一切的目光。

    战雄被笼罩在这种目光下。

    他忽然发觉黑衣人此刻高大极了。他的身材不再削瘦,他的面容不再阴暗,甚至,他的一身黑衣都发出了光彩。

    然后,他看见黑衣人举起了黑色的拳头。

    他知道已经不能再等。黑衣人的一击,绝对是致命的一击,他没有把握能躲过这一击。

    他的铁枪终于抬起。

    他使出了仗以成名的“奔马驰风”。

    “奔马驰风”一招四式,每式中都含有七记杀着。实际上这一招共要刺出二十八枪。

    二十八枪,俱在须弥一霎间刺出。

    枪尖并成了一堵墙,已经没有办法分出每一枪的先后。

    枪尖到了黑衣人的面前,他终于动了。

    他一动,战雄的铁枪便失去了目标。

    枪尖好似一垛墙,但不是真的墙。墙没有空隙,枪尖形成的墙有,一只拳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仅这一拳,战雄已没有办法躲避,他的人向后直飞过去,向着门的方向。

    这一拳,已足以使战雄无法动弹。

    但战雄的“奔马驰风”只刺出了二十七枪,这一招实在太快,他向门里跌去时,手中抢直飞出去。

    向着又已默然而立的黑衣人。

    这一枪的威力比那二十七枪加起来还强,这一枪已被战雄贯注了体内仅剩的内力。

    他撞进了屋里。

    那是怎样的一拳,不仅可以震散内力,还可以让人中毒。

    桑竹箫与白度面色沉凝。战雄已解开了被击中的右胸,他们看见了拳击的印记。

    江湖中有很多种拳掌击中人后都会留下印记。

    黑沙掌留下的印记是黑色的,火焰掌留下的印记是红色的,寒冰掌留下的标记是白色。

    而战雄右胸的印记却包含了五种颜色。

    黑白红绿青。

    桑竹箫与白度只在惊诧,而战雄的脸色却已变得无比萧然,萧然得如门外的雨,飘落的叶。

    飘落的叶脱离了枝干,便再无生命。

    “这是五花魔拳。”战雄道。

    这一刻,他的神情忽地一震,脸上居然有了笑容,淡淡地,带着些苦涩,却很真实。

    他向着桑竹箫道:“你说的对,我很傻”。

    桑竹箫不语,只看着他。

    战雄道:“我以为自己混入‘群魔乱舞’做得很好,可是,从头到尾我都错了”。

    桑竹箫仍然不解。

    战雄道:“这五花魔拳,便是魔中之王七种武艺中的魔拳,中了拳的人,世上再无人可救”。

    魔拳,七种武功。

    桑竹箫与白度对视,眼中俱已有了惊诧。魔拳只是七种武功中的一种,就已如此厉害,那么,这七种武功集于一身,这人的武功已经高到什么程度。

    可是,使魔拳的人现在已经死了。

    杀他的人是谁,他如何能有那么高的功力?

    白度没有说话,他已经走到黑衣人跟前,拔出了战雄的铁枪,将他的脸扳正向上。

    这已是个普通的黑衣人,他的身上再没有一丝光彩。

    一切只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战雄道:“你们不会认得他,我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便叫魔拳,是‘群魔乱舞’七名‘魔杀手’成员之一”。

    桑竹箫凝眉:“魔杀手”?

    战雄点头:“像魔鬼一样的杀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除了这个组织的魔王”。

    桑竹箫问:“魔王是谁”?

    战雄想了一下道:“他就是你说的宇文霸天的后人”。

    桑竹箫展颜道:“不是宇文霸天的后人,绝对不是的”。

    战雄问:“那他是谁”?

    桑竹箫道:“他就是宇文霸天”。

    战雄惊疑道:“宇文霸天已是六十年前的人物,但魔王并不老,他最多只有二十五岁”。

    桑竹箫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幻形岛的古怪”。

    “幻形岛。”战雄自语。

    这时,桑竹箫已把话题岔开:“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用想,我们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这件事是否很重要?

    战雄凄恻地摇头,无论他们要做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他现在已是废人,甚至已是死人。

    桑竹箫看着他道:“救你”。

    战雄的眼中,忽然又有了泪,温暖的泪,友情的泪。

    他的肩上,抚上了一只手。他回头看见了白度。

    白度的眼睛明亮而温暖,那种深深的痛楚与寂寞俱已在温暖的背后。

    刚才,桑竹箫的手就按在他的肩上,他获得了一份友情。

    现在他的手按在了战雄的肩上,付出了一份友情。

    他得到了两个朋友。

    “你不会死的。”他说。

    战雄反手握住了白度的手:“谢谢”。

    战雄眼中的泪还不曾隐去,立刻便泛出一个凄恻的笑容。这或许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太阳山庄主人虽然救了他,理解他,却不是他的朋友。

    他的一生中何曾有过朋友,直到现在。

    他道:“我不要你们救”。

    桑竹箫与白度愣住了。

    “我不要你们救,因为我们是敌人,更因为你们根本救不了我,你们甚至自身都已难保。”战雄的声音又多了许多冷漠。

    他道:“你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替我解去五花拳毒,但是,你们却不能阻止一个人要杀我”。

    他不待两人问,又道:“那就是我自己”。

    话音落,他的神情一震,两眼射出木然的光,一缕鲜血已从他的嘴边流出。

    “我本该十三年前就死的,现在我才明白我这十三年,只是为了等待……等待……”

    他的脸上又是凄恻的笑容。

    “老天要让我,让我遇见你们,让我,让我多两个,两个朋友,我,我死而无憾”。

    他的笑容还不曾消失,头却倒向了一边。

    他用仅剩的内力自断心脉而死。

    死或者是他最好的解脱,他在这世上已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孤独,这世界给予他的,是死一般的冷漠。

    活着,对于他只能是一种痛苦。

    死亡,竟在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的温情时到来,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温情。

    但死亡,也是他付出友情的最好方式。

    他已经给桑竹箫与白度带来过麻烦,因此,他不能再让他们分一点心。

    因为他们的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

    战雄死了,死在自己的手中。为了友情。

    他连一点挽回的机会都不留给桑竹箫与白度。

    桑竹箫与白度的脸上不再有悲伤,悲伤在心的深处。

    他们就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还是敌人。

    白度的剑还曾伤了战雄。

    但现在,他们却为战雄的死而难过。

    这世上有些人外表身份虽无一点相同的地方,在世人眼中,他们也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人。

    可事实上,他们的心,却是相同的。

    风已住,雨渐停,长夜即将过去。

    黎明前的夜最凄清。

    油灯微弱,黄色的晕圈朦胧而又清冷。

    又一天到来时,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再不能见到灿烂的阳光,美丽的鲜花。

    但这世界并不因有人死去而不再美丽。

    因为有人死去,也有人诞生。

    清晨。雨已停。古道边又添新坟。

    桑竹箫与白度立在战雄的坟前。多数江湖人都像战雄一样,死在哪,埋在哪。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潮湿,天边仍有一大片未散的黑云。古道笔直通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人生之路,直到死亡才算是尽头。

    桑竹箫道:“你打算去哪”?

    白度目光深邃,又恢复了他的寂寞与痛楚。又见新坟。雨枫,他的心中又现出雨枫的身影。

    他道:“我要去江南”。

    桑竹箫疑惑:“江南”?

    江南的秋天该和这里不同吧,至少,不会有这么凄清的西风,这么荒凉的古道,还有这么多的死亡。

    白度的神思飘忽起来:“桃花坞的桃花早已谢了,寒山寺的秋枫想必红得正艳吧”。

    桑竹箫道:“你要去找姑苏慕容”?

    “是。”白度点头,“从那里,我把雨枫带了出来,雨枫不在了,我一定要把这消息送到”。

    提到雨枫时,他的心又在收缩。

    桑竹箫道:“我倒忘了,雨枫姑娘本就是慕容家的人。”他的神情也有些黯然。

    古道上又有西风吹过。

    吹得他俩的披风向后飘扬。西风,原本就凄凉,今日的西风,更有着浓重的离愁。

    白度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是。”桑竹箫坦然道,“我心中是有一件事放不开,因为我的meimei,桑竹君”。

    白度侧身凝视他:“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替你去一趟寂寞山庄,送一件东西给你的meimei。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回去”。

    西风瑟瑟,桑竹箫的脸在西风中庄重而严肃。

    他道:“我必须赶去白云城堡”。

    白云城堡,江湖中唯一能够担得起正义之堡。它在江湖人心中,象征着正义,象征着希望。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一块纯洁的地方,那只有白云城堡。

    像白云一样白,白云一样轻盈,不为自己,只为点缀蓝色天空。

    白云城堡堡主傅云河,侠名饮誉江湖已达五十年,他是老一辈江湖人中的真英雄,新一辈江湖人心中的偶像。

    他的白云剑更是在江湖名剑谱中排名第一。

    古之奇兵,如干将莫邪,虽也可说是千古利器,但剑总是用来杀人的,剑上便免不了带有血气。

    白云剑却如白云般洁净、超脱,剑身上不沾任何世间杀戮血腥。

    白云城堡,白云剑,已成为江湖正义的代名词。

    桑竹箫凝重地道:“‘群魔乱舞’再现江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白云城堡”。

    箫声起,离别的愁韵与西风同唱。

    白度背上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竹箫的理由已经足够,白云城堡将在江湖中永远存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撼动他。

    “群魔乱舞”也不行。

    他一定要替桑竹箫去一趟寂寞山庄,见见他的meimei,送一件东西过去。

    这样,桑竹箫才能全力与白云城堡携手。

    他走了,只带着他的剑,孤独地走了,不回头望一眼桑竹箫。

    箫声不绝,原来这箫声是在为他送行。

    箫声吹的是唐人骆宾王的一曲《易水送别》:

    此地别燕丹,

    壮志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白度的心中,又一次有了离别的愁绪。

    上一次是因为雨枫,这一次,是因为友情。

    友情的存在,并不在乎朝夕相处,而在于心的相通,有着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志愿,共同的真诚。

    真英雄的别离是悲壮的。

    白度在走,带着和他一样孤独的剑。

    桑竹箫仍在道口静静伫立,仍然吹着他的箫。

    清晨的天边,有雁飞过。白度忽然抬起头,出神专注地望着天空的雁阵。

    他仍然在走,他必须永远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