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1 河中火焰(1)
公元949年,后汉乾祐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晴朗无风。 河中府。河中子城城下。 已经持续了年余的河中平叛之战即将迎来最后的破城时刻。外围的罗城早在八日前已经告破,谁也没有想到,刚被褫夺了鲁国公封号的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会将河中子城加强到如此坚固的地步。 鼓角凄厉,烟尘滚裹。杀声已嘶哑,箭矢如飞蝗。无数或兴奋、或狰狞、或急迫、或惊惧的面孔在倾颓的城堞两侧交错浮现。云梯与缒绳之上的勇夫如蚂蚁援茎,冒着沸油、礌石与滚木的死亡威胁拼命仰攻。裹着铁尖的轒辒巨车正被数十个兵卒合力猛推,向残破的子城城门做最后的冲撞。 古城已经彻底显露出迟暮的老态。 在罗城外围,连绵不绝的新建栅营显示出攻城者年余来所做的水磨功夫是多么精细有效。就像往骆驼背上堆放稻草,今天,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放到了河中城这头老骆驼的背脊上。 此时,这曾令全军费解的栅营战术的发明者、此番河中三镇平叛战的援军统帅、大汉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郭威,正立马于攻城大军的阵前静观战况。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城门的方向,这是一个随时准备直接冲进城去的位置,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中军稳座之地。临阵行营身先士卒,是他一贯的作风。 “以双倍之力,再援桴鼓!”郭枢密的声音不大,但极富穿透力。立时便有身边一名军校应诺而去。顷刻,原已有些减弱的鼓声轰然爆起。 郭威时年四十五岁,正处于一个统帅最为年富力强的黄金时代。此时,他脸上除了惯常的稳重深沉,还略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漫不经心。 河中顷刻可下,呼应着河中一起叛乱的永兴赵思绾、凤翔王景崇还能有几天寿命?完成去年刚刚继位的小皇帝刘承佑交给他的任务,至此已经毫无悬念了。 可是,以后呢? 紧贴着郭威右手立马默观战况的,是他的长子郭荣。郭荣字君贵,时年二十八岁,拜左监门卫大将军。左监门卫大将军是禁军环卫官的一种,例由皇家宗室充任,也用作颁赏给武将的恩典。郭荣得到环卫官的尊衔是在两年前,其时,父亲郭威帮助先皇--今上刘承祐的爹刘知远--创建了大汉,官拜枢密副使,加太尉,他便拜了左监门卫将军。先皇短寿,登基一年就驾崩,小皇帝继位后,父亲升了一级为枢密使,郭荣也升了级,为大将军。 但环卫官毕竟只是虚衔,郭荣的实际职务,是随侍父亲,做他牙兵的指挥使。这个位置虽然不是很高,却有着随时在父亲身边学习并实践的便利。 在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郭枢密的大公子,并不仅仅是一个倚仗老爹威风快速上升的纨绔青年。自十五岁束发从军迄今将近十三年,他阜从郭威左右,在刘知远麾下南征北战,历经石敬瑭起事、契丹入汴、刘知远称帝等诸般历史大关节,渐渐养成了一种静观山崩海啸的阔大气度。 紧贴着郭威左手驻马的中年将领是王峻。王峻比郭威年长两岁,时任大汉宣徽北院使。王峻与郭威相交于微时,早在石敬瑭时期俩人就一起事奉刘知远,是有着二十年袍泽之谊的老战友,更是郭威青少时结义的“十兄弟”之一。河中三镇叛乱,王峻原本被派为郭从义监军,一起到长安去平永兴军。不过王峻与郭从义脾性难合,很快就闹得势同水火。郭威出马平叛后,王峻就被转派来给郭威做兵马总监。 彼时军中尊左。对于王峻居主帅之左、而郭荣只能居右这个站列方式,军中人并不感到诧异。王峻在军中的年资太深了,便是郭枢密,待他也素来恭让。 在郭威、郭荣、王峻这三人的身旁,王殷、刘词、李琼、李重进、张永德、郭崇威、韩重赟、扈延珂、韩通等一众将领率领着他们身后庞大的禁军队伍森然而列。 帝国有将。 不过,帝国的良将,无论此刻在不在平叛现场,帝位交更以来,倒有一半聚集到了郭枢密身旁。 郭枢密想起了去岁七月,先期派出平叛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诸部接连挫败,小皇帝亲幸自己府宅,低声垂问他:“我想麻烦郭公去为我办事,可以吗?”时年十八岁的小皇帝语气是谦恭的,但眼神里却有一些谦恭之外的东西。 小皇帝并不是那么会隐藏自己的人。 饶是历练如鬼,郭枢密一念及此,心里仍不免感到几丝寒意。 城门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喝声。郭威向右侧微微一转头,对郭荣道:“荣哥儿,城破之后,你即刻带人直入李氏宅邸,擒拿李氏合族,不得走脱一人。” “得令。”君贵在马上揖礼应诺。 郭威向儿子凑得更近些,又低声道:“秘密找到她,小心带出来。”“是。”君贵也低声回答。 郭威又将头转向左侧,向王峻说道:“秀峰兄,城破之后,你带人直赴府库,查没河中所有库产,俘获营所中负隅顽抗的牙兵。”然后,他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凡是缴械投降的,就不要杀了!” 王峻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文仲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威不再多说,转向李重进、王殷等交代任务。君贵的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他非常清楚王峻的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不由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胸中涌上来的厌恶。 子城之内,还有一重是牙城。牙城所保护的,是节度使的居第。 此时,河中牙城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禁军尚未冲进来,牙城内已是一片末世景象,呼喝叱骂,鬼哭狼嚎。李守贞宅邸内的百余家众,在极度的惊惶中完全依照原始本能进行着盲目的自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顺手抄起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往怀里一揣,就向紧闭的牙城城门疯狂奔去。 城门已经被锁死、堵死,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但是李守贞的家人不在此列。一刻钟以前,李守贞已经将一众妻妾儿女及族众聚集到府衙外的空场中。在那里,按照他的吩咐,已经堆积了半场一人高的木柴。木柴上,浇注了城中剩下的最后几桶猛火油。 “点火!”他厉声吩咐。 火龙腾腾升空又舔落平地。府衙前的空场上,无数的火龙腹部贴地,抽搐着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之舞。 李守贞是个勇猛斩截的人,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更是不在话下。他生命的最后一场舞剑非常华丽,伴随着数十道鲜血喷泉,以及无数尖锐的悦耳人声—至少,在他听来是悦耳的。 被长剑刺中、砍中的妇孺老幼,又被李守贞亲手一一投入火龙的腹中。这些都是他的人,处理他们,他绝不假手于人。 数十个着火的孱弱身躯在阿鼻地狱中呼号拱蠕着,很快就声行俱灭,只剩团团从火场中熠熠新生的油润焰苗。 李守贞向内宅方向张望一下。他在等长子李崇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