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122.商州司马(2)
“还有,枢密直学士、判开封府事陈观,此人忠恳勤勉,原来做工部侍郎时就卓有政绩,判开封府以来,更是将京师政务料理得周全顺遂。臣以为,这样的人才,才有资格在官家身边资政辅弼!是以,臣恳请官家以颜衎代替范质,以陈观代替李榖,别让范、李二人再呆在宰臣位置上混饭吃了。” 官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范质和李榖,都是自己用得很顺手、很称心的人。他们的才干,君臣上下有目共睹。 王峻的手伸得太长了,伸到了官家的肱股之上。 见官家默然不语,王峻催促道:“官家,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范质、李榖之辈,素常在官家跟前花言巧语惯了,哪像臣一心为官家着想,有话直说,不怕得罪官家。” 官家沉吟道:“进退宰辅是国之大事,不可仓促进行,还是慢慢思量吧。” 王峻不肯让步,固执地又列举出范质与李榖的诸多不是之处,反复证明他们的确已经不再适合呆在宰臣的位置上了。 官家愣愣地看着王峻。 一开始,他还听得见王峻在说什么,后来就只看见王峻的嘴,听不见王峻的话了。 王峻。峻兄。秀峰。 秀峰。峻兄。王峻。 他的心渐渐凉了。 冷了。 冻结了。 僵硬了。 他知道,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舍得不舍得,这一盘棋,都到了必须有个了断的时候。 他想起了刚才思存殿外的那株槐树,以及在刚才那株槐树下自己所忆起的遥远旧事。 王峻的手伸得太长了,不仅伸到了他的肱股之上,而且抠到了他的眼珠子上。 他已经别无选择。 午间的日光透过滋德殿的窗棂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双目干涩,使劲地眨了眨眼。 王景通轻轻走过来,低声禀报:“陛下,该用午膳了。”王景通一定是故意的。王峻在御前争论了太长的时间,又没有别的枢臣来打岔,把官家一个人撂在这里直面他的汹汹攻势,连王景通都看不下去了。 “知道了。”郭威看了王峻一眼。 王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官家郭威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情势会演变成眼下这种局面?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他希望他闭嘴。这是最后的机会。 “陛下该用午膳了。”这一次,王景通是对王峻说的。然而王峻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还瞪了王景通一眼。 “……好了,朕知道了。”良久,官家终于淡淡地开了口。“明日就是寒食节,节假之内,卿之所奏,不便即行。待节假一开,就依卿所奏,施行卿所建言的用人方案,好吧?” 王峻脸上有了一点笑容,揖道:“陛下虚心纳谏,从善如流,真是臣等的福分!” 王峻如礼告退,往中书省去,办公。 官家面沉如铁,低声对王景通道:“立刻,宣李重进进宫!” 壮士断腕,英雄断肠,帝王……断情。 广顺三年二月十四。寒食节。 临近午时,正在各自私宅过节的枢密正副使、自冯道以下的新老宰臣们,忽然接到了官家的谕旨:着立即进宫觐见。有人疑惑地向前来宣旨的内侍询问,得到了笑眯眯的回答:“官家想与枢臣们一起过这个节。” 枢密使王峻进入明德门后,王景通笑容可掬地亲自迎了上去。王峻问官家召他什么事,王景通说,官家念及枢密使及众宰臣素日劳苦,特地赐下寒食宴,在宝慈殿相候。王峻点点头。宝慈殿是经常举行宫廷燕饮的地方。 未几,两人走至宝慈殿前。宝慈殿的大门敞开着,似乎连里面的丝竹之声都听得到。 王景通在殿门口做出恭请的姿势,王峻大大咧咧迈步而入。王景通麻利地在他身后关上了门,然后静静候在殿外。 王峻一愣神,忽然眼前一花,又闻一阵军械相碰之声,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十数个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士兵团团围住了他。 在禁卫军士兵的后方,李重进浑身甲胄的身影赫然出现。 滋德殿。 官家郭威没有坐在丹墀上的御座中,而是坐在了殿中为宰臣所设的座椅的上位。当然,官家坐在这里,宰臣们就不敢坐了。官家的脸色让他们感到不安,可是官家没有说话。 王景通自殿外入内,快步走到官家身边,附耳轻声道:“陛下,成了。” 官家郭威点点头,扫视群臣,说道:“众位卿家,今日命你们过来,朕有一桩大事要与你们商议。” 众臣悄然互视,揖礼待谕。 官家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枢密使王峻,已经被朕囚禁于别所了!” 众臣震惊。 官家看着离自己最近的冯道:“王峻欺凌朕颇甚,无礼太过!……朕的儿子在外藩镇守,他专意阻隔,想出种种理由反对皇子入觐,害得朕父子两年都见不上一面!……朕实在想念儿子得紧,暂令皇子到阙,他就心怀怨望,加倍离间!……”说到这里,官家的眼泪滑下脸颊。 官家现在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父亲了。 冯道忙趋前一步,拉着官家的手,加意抚慰道:“官家切莫伤怀!当爹的想见儿子,那是天下第一大理所当然正经事,他王峻凭什么阻拦!” 官家抹去眼泪,又诉苦道:“素日王峻的做派,你们也都看到了。朝廷的官位,原本是国家公器,他却大包大揽,恨不得尽入自己囊中!历朝历代,岂有像他这样既总枢机、又兼宰相的?不仅如此,他以枢密使之位,又坚持求守重镇!朕被他逼迫不过,不得已将青州授给了他,他又非要从左藏库借出巨量绢帛赴任!虽是前所未闻之事,朕也答应了他。……朕念及布衣旧情,一直任其襟怀,可他仍不餍足,还想一手遮天,独断朝纲!前日,他又谋求将朕左右臣僚全数替换,以剪去朕的羽翼。……如此目无君主,谁能甘心忍受!……” 众臣听了官家这一番剖白,尽皆愤怒不已,纷纷大骂王峻。他们与王峻积怨已久,素日总是被官家压制着,不许他们与王峻太过计较;现下好了,官家带头控诉王峻的跋扈,他们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翻身了。 接下来,官家命众臣商议如何处置王峻。众臣努力揣摩官家的意思,不知该让王峻死还是该让他活,生怕轻重高低没有拿捏好,反而得罪了官家。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人灵机一动,提到了不久前王峻对赵上交的处置意见:贬为商州司马。 官家默许。 这真是个滑稽的结果。 于是即召翰林学士徐台符等起草制书。未几,制书在御前写就。又着王景通即赴宝慈殿宣制:枢密使、平卢军节度使、尚书左仆射、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峻责授商州司马,员外置。着供奉官蒋光远即时援送赴商州。 坚硬洁白的御道上,一群士兵推搡着王峻,将他押解离宫。王峻一路挣扎,一路大声呼喊:“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官家!你们放开手,让我去见官家一面!” 王峻的嗓音异常响亮,是那种撕裂了的响亮,里面饱含着无法遏制的苍凉和惊恐。 官家郭威默默站在滋德殿大门的窗格后,眼看着王峻远去,眼看着他就此从自己的视线里、从大周的政治格局中彻底消失。 他的心被越来越浓重的愤怒、悲哀和失望吞没了。 他试图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个挣扎的背影。 可是他立刻又睁开了。 这是最后的告别。看一眼,少一眼。 时间回到将近三十年前的那一天。 几个年青的士卒在草地上嬉戏。他们都只有二十岁上下,人人自命不凡,却又不知如何才能成就功名。他们一会儿蒱博吆喝,一会儿互相扑打,一会儿又跳起军舞来。在内中最擅长颂唱的王峻的带领下,他们还齐声唱起了洪亮激越的歌儿: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玩累了,他们团团坐下来,喝粗淡的水酒。 李琼爱读书,《阃外春秋》就是他借给郭威并担任讲解的。新近他又号称从相书里学会了给人算命。那天,他将在场的十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看到郭威的时候,他的目光里闪过了短暂的惊愕。 然后,李琼举起了酒杯:“咱们结义吧!咱们这十个人,龙蛇混杂,将来不管是谁富贵了,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的兄弟啊!” 大家都很兴奋,争先恐后拔出匕首刺臂出血,滴入酒中。他们在草地上跪作一圈,齐声向天盟誓道:“苟富贵,勿相忘!若渝此言,神降之罚!”然后,纷纷将这简淡的誓约血酒仰头喝了。 少年侠气纵,交结五都雄。立谈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大周皇帝郭威没有忘记草地上的那场盟誓。 然而今天,大周枢衡的王峻时代结束了。 两日之后,官家郭威派遣王殷的儿子、飞龙使王承诲驰赴邺都,向王殷面谕王峻所犯下的罪过及处置结果,以安抚王殷之心,避免他因此受到过强的震荡和惊吓。 当然,这同时也是官家一个隐约的、巧妙的警告。当年草地上盟誓的十人之中,有王殷一个。 - - - - - 注:本节末的诗句化自宋代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xue俄空,乐匆匆。”虽不单列主题,也其实可视为本书中的【郭威主题-兄弟】。 -------------------- - - 再见,王枢密……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