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12. 皇建禅院(2)
滋德殿。前殿。 一对真人大小的男女木人立在殿堂的醒目处,男的正躬身挥锄,女的正挽篮举手。入内参与枢要会议的枢臣魏仁浦、李榖、范质、景范、王溥等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新物事,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魏仁浦新除枢密使之位,取代了郑仁诲,这在朝臣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魏仁浦早年不过是一介刀笔吏,追随先帝郭威帐下十数年,尤其在先帝南下克难之际出过不少主意,得到先帝信任,才能跻身枢密院。五代传统一向是武将瞧不起文臣,而在文臣内部,又有自己的鄙视链条。科举出身的瞧不起刀笔小吏,也是常例。尤其一向自忖资历深、才能高、正当年的范质、景范等,见此番官家提拔上台的不是自己,心中难免失落。不过范质才刚蒙官家钦赐一所高门大院的好宅子,景范又替代李榖执掌了朝廷的财神爷三司使之位,也算是颇受荣宠了。因此他们尽管心里存着不服不忿,终究不敢在面上有任何表露。 魏仁浦处世早,十几岁就到处给人做小吏糊口了,养成了周密的头脑和谦谨的性情。因此,对于同僚们的嫉妒和不满,他心知肚明,却毫不介意,登上枢位之后,反而愈发谦和。便是在官家跟前,也是替同僚说好话的时候多,有什么过错,常常归于自己。这一点,比脾性比较随和的前枢密使郑仁诲尤有过之。 故而此时的大周朝堂中,众宰臣们虽难免各自怀揣一些小心思,但总体上仍旧呈现出了和衷共济、同谋国是的局面。 一时宰臣到齐,官家自殿后步出,升座。群臣颂词拜礼。 礼毕起身,循例赐座。君贵见他们都拿眼睛扫那两个新设的木人,不由笑道:“你们瞧瞧,朕着人雕刻的这一对耕夫、蚕妇,可还有些真人的神采么?” 众人见那雕像神情活泼,体态生动,忙齐声赞了一回。魏仁浦又笑道:“不知陛下立此二木人于殿中,是什么典故?” 君贵正色道:“那日史德统拦道求告民生艰难,令朕回宫之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农桑是国朝之根本,先帝建鼎以来,曾多次下诏奖励耕殖;朕继位以后,也一再颁布旨意。可是,目下国境中还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更可怕的是,朝廷一面在鼓励那些为避战乱跑到深山老林里的百姓出来劳作,一面却又因圈地、兼并之故,在不断制造新的流民!……出现这种状况,首先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做好,其次,恐怕在座的诸卿也难脱干系吧?” 众枢臣面有愧怍之色,一齐起身揖道:“陛下,是臣等失职了。” “朕自知德行尚有不足,因此命人雕刻耕夫、蚕妇之像置于殿庭,好教朕时时想着民间的疾苦,时时不要忘记稳固国朝的根本之业。……朕希望你们也记着-自己记着,也替朕记着-不把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安顿好,不让他们安居乐业、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朕就不配当这个皇帝,你们,就不配当国朝的重臣!” 众臣见他神情严峻,忙一起下拜:“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平身吧。”君贵道,“魏枢密,天下各州郡农桑赋税的实情千差万别,朕要有司再查核一遍全貌,以备下一步深入改革条规制度之用。此事由你来主理,要用什么人,要如何安排,你尽速报来方案。” “臣谨遵圣旨!” “改革和推行新规制,需要起用很多能人。目下朝中各级、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中,堪当其用的人仍旧太少。”君贵扫视着群臣,“朕决意再次下诏求贤。以前招的是武职,这一次,朕要招文职。不拘是在京城或是外藩,不拘低品还是白身,只要有才能,都可以自荐或他荐。一旦勘定合格,便可赐予适当职司试用,并备有司考核。……范司徒,这个求贤诏,不必命翰林待诏来了,你亲自替朕拟写,少时便呈上。” “是,臣谨遵圣旨!” “……好。今日你们有什么事要说的,现下可以开始了。” 一时众枢臣将近日诸般国是拿出来娓娓议论罢,见官家再无话说,齐齐欲施礼告退。君贵却抬手道:“且慢。” 他转头看向殿侧侍立的刘奉武:“去将昨日少府监新进的御窑茶盏拿几只来。”先帝郭威朝时,御前枢机会议一律不允许内臣在侧。君贵继位后,因国鼎渐稳,更兼没有侍从毕竟不方便,故此倘若没有特别机要的事宜,寻常召对枢臣时,仍旧会保留一两个内侍在殿内听用。 少时,刘奉武率两名内品,捧着五只木匣子入内。匣子放到枢臣们座椅旁的高几上,又恭谨地打开。只见每只木匣的深紫色锦缎堆中,端端正正陷着一支拳头大小的瓷茶盏。 “这是昨日呈上的御窑新色新品,朕特意赐给诸卿每人一只,拿起来看看吧。”君贵微笑道。 枢臣们忙将茶盏取出,托在手掌上细细观赏。有人以手轻轻叩击茶盏的边缘,茶盏发出悠远如磬的清响,一层一层,如同水波荡开,前声叠加着后声,本声叠加着回声。 新盏的瓷色犹如万里晴空,是一种透亮的、温润的青色,带着似有若无的水气,乍看非常单纯、一览无余、一无所有,细观却发现它细腻至极却又开阔至极,似乎包容了一切,涵盖了一切,孕生了一切。这份独具的天外气象,竟无任何它物可以比拟。 诸宰臣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打从汉唐以来的珍器细瓷,包括唐宫秘色釉,也不知见过多少,可几曾见过如此神仙一般的品相? 众人越品赏越觉说不出话来,不由得齐齐呆住了。 良久,李榖谨慎地问道:“陛下,此御窑新色可有名目么?” “呵,‘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御窑新色,就叫做‘雨过天青’。” 大周显德元年九月壬申,朔日。 天子诏下,以官家潜龙宫东京晋王府旧宅为皇建禅院,以沧州开元寺僧清兴担任皇建禅院住持,又以持戒清净之比丘八十一人入寺修行。 皇建禅院主供文殊师利菩萨,为此,清兴法师特意请人绘制了沧州唐代开元古寺前的文殊立狮子像进呈于御前。 开元寺原名大云寺,乃则天女皇登基当年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称开元寺。其香火数百年常盛,据传乡民但有求告,极其灵验。去岁,沧州乡民苦于临海多风波,生计难继,便集资在寺前铸了尊文殊立狮像镇海。文殊师利菩萨像由汉白玉雕成,身高一丈五尺,左手持如意,右手持慧剑,脚踩铁莲座。莲座安放于一尊大铁狮子背上,铁狮子有一丈七尺高,外貌极其威严雄伟。菩萨像落成之后,清兴法师率领门下弟子日夜诵经祷祝,沧州沿海风波果然大减。乡民大喜,都说清兴法师福田广种,文殊菩萨功德无量。 君怜见了清兴法师呈上的文殊立狮子绘像,十分喜悦,便召他入宫,细细询问了此画的由来,以及沧州沿海的民情典故。清兴一一从容作答。 君怜命清兴在禅院中单辟一室供奉此画,临去,又赐清兴一柄内府玉如意作为镇寺法器。 数日后,皇帝夫妇率皇子皇女、司宫令杜氏及一众旧从亲幸皇建禅院,一则故地重游,二则也以此确认其皇家寺院的地位。 观音与训哥儿对于旧家的孩提记忆未必明晰,但一入禅院山门,却有种天然的如鱼得水之感。于是不顾保傅们的牵绊,无拘无束将旧时家园钻了个遍。 至于朱雀呢,她默默回到自己一度寓居的海棠别院中,在师父曾经留下黄铜药秤的案几旁坐了下来。禅院中的知客僧告诉她,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被改建成藏经阁。 天高,影淡,光阴如水。 正殿中的铜磬之声悠悠传来。 一切皆如梦幻。 &《资治通鉴》:“帝留心农事,刻木为耕夫、蚕妇,置之殿庭。” “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者般,即这般。据载,其时有司奏问世宗御窑该烧成什么颜色,世宗便做了如是回答。我在《到底该叫“柴荣”还是“郭荣”》那篇文章里提到过,世宗时期的御窑,在北宋以来被讹呼为“柴窑”。“柴窑”所出瓷器,釉色名为“雨过天青”,这是一种在中国瓷器史上极其独特、极其高雅、极其罕见的颜色。世宗身后,由于种种复杂原因该釉烧制法失传,已经烧成的有限器物被藏家珍藏深匿,不再现于江湖。即便后来北宋最高成就“汝窑”中的天青色,也不过依“雨过天青釉”传说、力图追效而已。呵,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了。 《沧县志》:“铁狮子在旧州城内开元寺前”。历经千年,至今沧州铁狮子仍旧留存于世,狮子背上的莲座也与狮子一体存在着。至于莲座上的文殊立像,则是本书拟设的。因为,既然有莲座,就应该有文殊,而不是单独一只狮子像。可是为什么文殊像没有留存下来?我只能猜想,也许雕塑祂所用的材质不同,难以像铁狮子那样,穿越上千年的乱离水火,伤痕累累地“活”到今天。至于为什么是立像而不是坐像呢?你猜。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