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66. 帝后干戈(2)
“……官家说的,固然有理。不过,关于江南人情软懦一说,请恕臣妾不能同意。据臣妾所知,江南颇有些臣工刚硬得很,‘文死谏,武死战’的传统,更是牢牢根植于他们心中。昔年孙吴对抗曹魏,江东豪杰毕现;谢玄击破苻坚,小儿辈独树功勋。如今的南唐李氏,在其父李昪保境安民的根基上,先灭亡马楚,后攻取闽国,又远结契丹、勾连西蜀、私通河东,如此种种,皆暴露其一统中原的野心,岂能以‘软懦’二字概之?官家切莫轻敌。” 君贵隐藏着自己的不悦:“……我没有轻敌,我只是请圣人放宽心。”“官家提兵仓促,臣妾实在没办法放宽心。” “圣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据臣妾所知,国中粮草储备并没有达到丰足任给的地步,倘若战事迁延,敌城未下,而我军存粮耗尽,官家要从何处补充?一旦自给困难,难道要纵容军士在淮南剽掠以自肥么?” 君贵勉力笑了一下:“圣人多虑了吧?便是国库不够,藩镇还可以捐助啊。”“届时,藩镇都已经向朝廷缴纳过税贡了。让他们再捐粮,就意味着让他们再向百姓抽取一次,是不是?”“……筹措粮草委积有许多法子,藩镇捐助不过是我略举一例而已。有张美掌三司,这些困难都不在话下。我还是那句话,圣人尽管放心。” “还有……”“还有?”“是,还有。臣妾可以说么?”“……说吧。” “目下刚刚开春,仍旧是天寒地冻的。江南之地素来湿冷,官家远征到那里,出汗吹风,再被冰凉的水气侵害,极易患病。官家为何一定要选择这么苦寒的时机出征呢?”“呵,天冷,多穿点就是了。我打小走南闯北的,身子骨强健得很,圣人几曾见我生过病来?”“便是官家强健无恙,底下的将士们却未必抵抗得住这种湿寒。何况,江南的食物也与中朝大不相同。自古北兵南下,南兵北上,都面临一个水土不服、疫病流行的问题。” 君贵的脸色沉下来:“自古征战无论冬夏。哪个季节能保证士兵都不生病?要依圣人所言,此时不便出征,那到底何时方便出征?冬季湿寒,春季涨水,夏季溽暑,更兼淮河泛滥,秋季风大浪急,那么,一年中还剩下什么日子,是适宜咱们出兵去攻打他们的?”君怜克制着自己逐渐明显起来的急躁:“……官家,这个问题,不应该由臣妾来回答。淮水四季的水文状况,淮南四季的气候状况,应该有专人记录汇总,以便官家分析决策。” 君贵看着她,也在勉力忍耐着自己的懊恼:“我现在有点搞不明白了:圣人究竟是反对我打这场仗,还是反对我亲征?”君怜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退缩:“臣妾反对官家亲征。” “……适才圣人问了那么多,我也一一解答了,圣人还不能回心转意么?” “可是官家,并不是我一个人反对御驾亲征啊。韩中正公郑仁诲临终呈上的遗表中,并没有交托自己家事,只是恳请官家‘暂缓亲征,谋定而后动’,可谓含泪和血,其情至真。官家读着他的遗表,体会着他的忠诚,不是也再三泪下么?”“郑韩公说得原本没错。但此事我已经谋划了大半年,已经谋定了。” “不只是郑韩公,枢密使魏仁浦也向官家谏阻过亲征的,对不对?魏仁浦久经历练,谋深思远,倘若不是反复斟酌过,他怎么会贸然反对官家的决定?” 君贵不语,暗暗咬牙,眼风不由向紧闭的殿门外一扫。魏仁浦的谏阻是当面口头进行的,并没有奏表呈上。君怜不愧耳目广泛!只怕自己身边的人,已经全都甘心为她所驱遣了。这一刻,他因为没有占据更多的信息,而在君怜面前感到了难堪的被动。他愈发恼火了。 君怜见他不语,又恳切道:“既然有那么多的异议,官家为何就不能再听一听、再想一想呢?克己求谏,制怒求言,这不正是官家自己所倡导的么?” “圣人,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君贵沉着脸道,“全军都已知道了我要亲征的消息,诏令已经拟好,明日就会正式下达。” “官家是怕丢了颜面么?可是,官家亲征与否,这绝不是一个单以颜面来衡量的问题啊。那年晋州之役,先帝已经发出了亲幸西京的诏令,最终却审时度势,及时撤回了。对此,臣属们都齐声称颂先帝的明智……” 君贵一口气憋在胸中难以尽吐,不由冷冷道:“我真是不明白,圣人如此反复劝阻,到底为的是什么?我寝殿中所悬挂的《宝树偈》,是圣人亲手所书;我每日所面对的地图,包含着江南、西蜀、幽燕等中朝故疆,是圣人家所绘所献;我但凡有半点偷懒松懈时,也是圣人一再拿河中旱亭之约来提醒我,每每令我羞愧无地自容。如今我正如圣人所愿,扬鞭奋进以图统一大业,拔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圣人为何又千方百计地加以阻拦?难道圣人素日的激励都是假意?难道咱们的壮志不必伸展了?难道咱们以前说过的话,都可以不算数了么?” 君怜站起身来,忍住心头的激荡,勉力冷静道:“官家,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圣人不是那个意思,那么圣人是哪个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南征刚刚开始,李榖前军才抵达第一个战略要地,国朝又有那么多大将在列,此时正该是诸将效命之际。官家何必急着亲提桴鼓?何必一开场就向敌人亮出我军至宝,不为将来的战事留出余地?臣妾想知道,在官家已经出动的情形下,倘若战事有所不利,届时又有什么举措可以作为震慑敌军的后手呢?……” 听到这里,君贵再也不能忍耐,站起身来,望空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出征打仗不是圣人所擅长的事,就请圣人不要再置喙了!”说罢,他也不看她,拂袖便向殿门走去。 君怜呆立原地,脑中一片嗡嗡杂响。直至君贵快走到殿门口,她才想起来唤了一声:“官家,请留步!” 君贵果然止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圣人还有什么话么?” 君怜恳切道:“倘若……倘若官家非要亲征不可,那么,还像上次那样,把廷献带上以贴身护卫,可以么?” 君贵鼻子里冷笑了一下:“不必了。这么好的亲随,圣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御道上,夜色如墨。君贵策马奔回滋德殿。内侍们撒腿狂追,手中的宫灯摇晃成一条杂乱的光带。与来时不同的是,这次,他们追不上皇帝了。 思存殿中灯烛摇曳。火盆中兽炭的光芒转为暗淡。 君怜仍旧站在原地。烛光透过纱罩,在她的脸部投下厚重的阴影。 她感觉到了嘴角的咸味。可是,并没有太多。她其实很想大哭一场,但泪水的泉眼像是堵住了,连带着将她的所有痛苦与焦虑都憋回了心里。她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于是就在烛光下慢慢干了。 廷献等轻轻入内,默然观望。廷献走至她的身前,轻声唤道:“圣人?”圣人脸上的恍惚让廷献感到心惊。从官家怒气冲冲走掉的情形看,圣人与官家在思存殿中的谈话,显然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圣人,肩舆已经备好,咱们回宫去吧?”廷献勉力堆下笑意来,温言道。 圣人无力地看他一眼,露出了一抹廷献从未见过的、异常苦涩的微笑。她已经摇摇欲坠。 滋德殿。皇帝在宫门外跳下马,穿过连廊,一路黑着脸向后殿走去。原本候在殿廊中的王景通急忙上前迎接。皇帝抬手止住,径自走入寝殿。急匆匆跟着跑回来的刘奉武等人,追随着他的背影进了门。 殿内,皇帝背着身子站在几案前,后背起伏不定。 刘奉武在门口斟酌片刻,也不敢擅自退出,便使眼色叫宫人从橱上汤窠子里倒出一盏热热的宁神汤,自己双手捧了,小心翼翼地近前试探道:“官家,说了半晌的话,喝口汤水吧?” 皇帝忽然回过身,手中的马鞭猛地一抖,准确地抽在刘奉武手捧的茶盏上。茶盏裂作两半,掉下地摔得粉碎,刘奉武的手上顿时出现了一道开裂的血印。 刘奉武大惊,莫名所以,也不敢呼痛,忙就地跪了下来,惶恐叩头不已:“陛下息怒,臣失手打碎了杯盏,臣实在该死!” 皇帝冷笑一声,皮鞭毫不容情地继续落到刘奉武身上:“朕为何打你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继续受着吧!” 寝殿中的侍从们全都吓呆了,没想到皇帝的怒火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他们不敢出声,纷纷跪下垂目待罪,唯恐多言引祸。王景通闻声入内,见了这阵势,也忙在一旁跪下,不敢解劝。 刘奉武被打得皮开rou绽,抱着头哭求道:“陛下,臣知道了!臣知罪了!臣再也不敢了!” 皇帝又抽了他几鞭子,这才住了手,扫视着侍从们冷冷道:“朕有什么话,自己会跟圣人说,用不着你们搬弄是非!以后再被朕抓到,哪条舌头说的,抽烂哪条舌头,哪张嘴说的,朕就亲手抽烂那张嘴!” - ------------------------- - - - - - 《新五代史》:世宗征淮,后以帝不宜亲行,切谏止之,世宗不听。 《旧五代史》:世宗将南征,后常谏止之,言甚切直,世宗亦为之动容。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