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85. 矢避胡床(1)
东京大内。时令已经进入三月,寒食节在即。宫中万象更新,烟水初销,杏花如雪。更有金丝柳间杂着高头槐,在恻恻轻寒、翦翦微风中摇曳出一身鹅黄与嫩绿。任谁见了这样的景象,都会在嘴角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坤宁宫偏殿。季飞卫携妻采儿前来看望皇后。朱雀在座相陪。 因飞卫腿脚不便,皇后特赐他坐了圈椅,又命采儿坐了他旁边的杌凳,一起就着茶水果子叙叙话。飞卫是得了前线的捷报,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非要来找圣人念叨几句。故此刚落座叙完寒温,他就急急将话题转到了前线。 “……说是官家谋略,轻骑奇袭,八百里智取扬州,贼军还没回过神来呢,一座城就丢了!”飞卫脸上红红的,言语间羡慕向往不已。“嗯,我知道了。昨日枢密院呈上来的军报,也提到了这事儿。”君怜含笑道。 “圣人请想想,官家才出征多少日子?淮南十四州,目前咱们已经拿下了六州!官家如此神武无敌,依臣看,用不了多久,唐主就该缴械投降,漫说淮南,整个儿江南都是咱们大周的了!”“呵,圣人,飞卫眼红林远、邓锦他们有仗可打,有功可立,已经在家跟臣妾念叨好久了。”采儿见他孩子气地眉飞色舞,便笑向皇后解释道。 “飞卫,你在后方负责整治军械,功劳也是很大的。没有你,他们拿什么去打仗?”君怜安慰道。飞卫赧然道:“这是臣的本分,岂敢侈谈功劳?” 朱雀向君怜笑道:“早就跟你说过尽管放宽心的。官家出马,必定会打胜仗。听听人家飞卫的话多笃定!这下子你不担忧了吧?” “嗯,之前是我多虑了。”君怜微笑道,努力说服自己真的这样去想。 “心一宽,身子不就安好了?”朱雀说着,又向采儿和飞卫揶揄道,“你们来得好,多跟圣人说些外面的好消息。圣人一高兴,咳嗽也该好了,晚间说不定多吃半碗饭,那唐mama可就要疼死你们了!”采儿笑向朱雀道:“有令主天天陪着松圣人的心,圣人便有什么,也早就开解了。” 飞卫也向君怜笑道:“臣这里知道的,全都是些军中的小道消息。圣人若愿意听,以后臣常进宫来向圣人汇报就是。”“好啊,我愿意听。”君怜笑答,掩着嘴轻咳几声,因又问道:“最近新发了军资往淮线去么?”“发了。这种远攻战,消耗最多的是箭枝,臣日前刚刚又发了五百万过去。还有长枪、长刀、生牛皮、牛筋、衣甲、旌旗之属,也陆续发了好几次了。不够的,臣正教各处军械所加紧赶制。” 君怜点头:“转眼快到寒食,过了这个节,可就该换夹衣了。宫里为官家备了春夹衣、夹袍、夹履、新铠甲等物,日前也遣王景通和承璋送去了。他们走的是驿站,可不知跟你们的军械相比,究竟是谁先到官家跟前呢。” 君贵出征之际,原本是带足了衣物的,不过新春制新衣是家中旧例,也是表达家人关切的方式。此番君怜原打算遣廷献去送,斟酌良久又放弃了。廷献的确比承璋机敏、有心,能观察到许多承璋通常会忽略的现象,可是…… 君怜清楚地记得与君贵吵翻那日君贵最后所说的话,也听闻了奉武曾经被鞭笞、斥逐的事。她知道,廷献目下在君贵跟前的处境已经变得非常微妙。几人间的局面停留在一个脆弱的平衡点上,不能轻易去触碰。还是冷一冷,待事情彻底过去,再替廷献在君贵那里找补吧。 几人正亲切叙谈着,廷献入内禀报,宫苑使在殿外求见。君怜道:“宣。” 宫苑使入内行礼,君怜示意他平身,问道:“什么事?”宫苑使道:“回圣人,开了春,卑职率属吏循例检查各处宫室楼阁,发现有不少破损处。其中坤宁殿前后殿的藻井、穿廊的大柱都有多处油漆脱落。臣想请圣人的旨意,何时可以容臣遣人来修缮?” 君怜问道:“滋德殿有破损处么?”宫苑使忙道:“那倒没有,官家的正居是时时检修的。”“嗯,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官家。”“圣人说笑了。”“除了坤宁殿,还有哪些地方出现了破损?紫烟阁、景福殿、瑶碧阁、丛玉阁有么?”“回圣人,国朝建鼎以来,宫里这些旧殿阁,都没有大修过,若说破损的话,多少都有一些。”“那么,这几处殿阁的破损中有没有影响使用、非修不可的?”“据臣已经检查过的看,还没有那么大的。” 君怜沉吟道:“知道了。国朝目下正在战事中,宫里一切不必要的开支,都要统统削减掉。坤宁殿不必修缮了,紫烟阁……”朱雀忙道:“我那里好好的,不必修。”“嗯。”君怜颔首,“至于三位娘子处,一个刚刚有身子,两个快生养了,都闻不得大漆味儿,都不必修了。”“是。那么臣再看看别处……”宫苑使道。 “除非不修就会倒塌崩坏之处你来另行请旨,其它的都不必修了。……还有别的事么?”“没有了。”“那你下去吧。”“是。”宫苑使恭谨施礼道,“臣谨遵殿下教旨,告退。” 君怜又将眼睛转向廷献:“对了,你去告诉御厨房,从今日起,我这里和紫烟阁的膳食种类减半;皇子皇女的花销本就算在我这里,每日添加的食物有唐mama主理,花不了几个钱,照旧。三位娘子……也减半,减掉的那一半,从坤宁殿的例份里出银子补上。” 廷献迟疑不答。君怜定睛看着他。廷献揖道:“圣人近来一直吃得少,全靠菜色花样多,还能多进用些。膳食减半这件事,请恕臣不能同意,臣要先去问问唐mama。”君怜微怒道:“廷献!”“臣先去了。”廷献不应,却向采儿和飞卫使个眼色道,“圣人吃得少可不行,你们也劝劝。” 淮水北岸。下蔡皇帝行在。已入前半夜,君贵才从工地巡视回来,进帐门脱了大氅。他有一种浅浅的兴奋。 寿春水寨西北隅的排水工事已经接近尾声,现场同时有数万民夫在劳作,无数支熊熊火把将工地照得通亮。他们在勘定的水域边界以沙土包筑起了高高的壁垒,隔离出来的这一大片浮水已经被新掘的沟渠导入了淝水。经过了两次焚烧,刚刚清理出来的这片平地已经颇可利用了。民夫们目下就是在往上面填土,并铺上稻草、竹木之类的杂物防滑加固。 这片清理出来的地域与寿春城之间并没有水寨阻隔,靠的是逼仄的地势和幽深的壕沟。填平之后,这片地域将可以覆盖对寿春城的西门和北门的攻击范围。 明天,他要开始攻打瓮城。明天。 灯烛摇影。几个内侍开始为皇帝歇息铺设床榻,预备洗漱用品。王景通走过来揭开御案上的灯罩,剪去了烧黑的烛芯,陪笑问道:“陛下,牛rou汤已经让厨下炖好了,何时进用呢?”“朕什么时候教你……”君贵不悦道。“是圣人特意嘱咐的。日间臣一来就向陛下禀报过,陛下想是太过劳累,忘了。”王景通低声平和道。君贵一愣,随即点头道:“哦,那就端上来吧。” 王景通、范承璋一行五六人是今日午后抵达行在的。由于事先没有任何通报,这个来自家里的慰问团大大出乎了君贵的意料。故此,王景通甫一见面时说了什么,他几乎完全没有听到。 君贵坐到御案前,再次从怀中掏出了君怜让他们捎来的短信。短信是君怜所手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即便贵为帝王,家书也是珍贵的。 君怜在信中简单地叙及家里情形,包括观音和训哥儿新学会了唱两支童谣,并写得三两个新字,包括菁娘有娠,包括远山和秋池身子安好,包括朱雀养成了一株九头水仙等等。 这些消息都让君贵感到欣喜,尤其菁娘有娠,这当然是家中的又一桩大事。 可君贵最想知道的是君怜的情形。信中君怜几乎没提到自己,只说平安如旧。君贵向王景通和范承璋询问,两人遵圣人严命,不敢提及她曾经发烧卧床,也说圣人一切都好。 附在短信后一起送来的,有君怜手写的一幅俊逸行书: 君怜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仰观宇宙之大,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君怜顿首。 全帖由她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和欧阳询临《兰亭集序》中摘句摹写而成,只有“君怜”两个字,是她自己的笔迹。 烛光映在尺牍上,墨迹似乎散发出一种柔缓的光芒。那些字也从内用粉蜡笺上飞舞起来,在安静的行宫半空盘旋着,像一个个长袖善舞的黑色精灵。君贵长久地凝视着这些飞舞的精灵,感受到了君怜难以尽述的心怀。 全篇临帖,是借他人酒杯以浇自己块垒;两次顿首,是她不肯明言的缠绵悱恻。 宇宙之大,足以装下他们的心志,足以让他从求索中得到至乐;然而节候变换,水土迁移,她所最为牵挂的,不过是他的安善而已。君怜是懂得他的。惟其懂得,才会再三劝他斟酌。 出征以来,他第一次陷入了难以名状的自责。他应该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全部打算的,应该好好向她说明,并且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就像熔佛铸铜那次一样。他不应该从一开始就躲着她,更不应该在遭到她的劝阻时恼羞成怒,那样生硬地对待她。 他闭上眼睛,心在突突地跳,太阳xue也在突突地跳。他感到了一阵疼痛,在头,也在心。 书案上轻轻一声响,有人将牛rou汤碗放到了他跟前。香气四溢。“陛下,请趁热进用吧。”是刘奉武的声音。君贵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刘奉武忙道。“伤口留下疤痕了么?”皇帝突兀地问。家书让他的心柔软了,他想到了更多的事。刘奉武一愣,随即明白皇帝所指,慌乱道:“呃……没有,没有。”“好。”皇帝颔首,“去将圣人送的春衣拿过来,朕挑一身。明日,朕要穿着它攻城!”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