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圣人无心

    看着自己的记忆与意识一份一份从自己的身体中剥离是一件诡谲的事情，即便泰然如叶白，他的心中也未必能平静。

    自胖瘦照见之后，叶临，艾德、雷不为、风行烈、赵熔、钱穆、小许离离...云海一样雾茫茫的幻境中，所有人都与叶白不远不近地对峙，苍白而沉默地盯着叶白。叶白张开自己的手掌，掌纹正在一点点消弭。

    身体也在一点点消失，他知道自己已不剩下什么记忆可以被牵扯。

    人群的尽头，有一双女子的身影。

    叶白的目光游移到那里时，忽然觉得好疼。也许幻境中只有灵魂而已，并不会疼，可浑身灼热的感觉却真真切切，仿佛无数细碎的火苗在肌肤上酝酿。

    女子如同一团流转的水，一点点捏出了五官、发肤，慢慢显出自己的模样。

    红裙与长发，叶白不可能认不出她是谁？

    衾儿。

    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小小火苗终于燃烧成了熊熊大火，一下将叶白的灵魂整个淹没。叶白单膝跪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哀嚎起来。

    他的声音一直向外飞驰，没有回音，没有回应。一切都像站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得不到一个人的回答。

    如果连关于衾儿的回忆都离开叶白的身体，那他与这个世界最深刻的一处羁绊就断开了，那他存在与否已不再重要。即便他从幻觉中醒来，他也只能是一块木头。

    叶白痛苦地呢喃道：“星河盘，你不是说过你不骗人吗？”

    白玉麒麟前，在叶白神飞九霄时，他的身体已在木木站在石阶上三天三夜。弱水观前的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最初来的当然是韩竹、韩刀与许离离，其后是林清远与烧云峰四十七人众，再之后，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

    三十三重天堑引发的异象让更多的人涌向此处。除了问仙宗，金陵各处的修行者，甚至蛮域与草原也来了不少慕名而来的人。短短三日，说天下群雄齐聚也不为过。

    只不过三十三重天堑的威力实在太可怖，观者稍有不慎，也会被卷了进去。他们可不比叶白，一两个呼吸之间就飞灰湮灭，留不下半点存在的痕迹。众人大惊，齐齐盘腿坐在弱水观外，不敢造次。

    风行烈一开始还想清场，可随着明处暗处的高手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晓得强行干预只会落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他站在望楚阁前，看着烧云、化云、齐云、拦云的长老弟子一个个下山去，甚至连身后的飞云弟子都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频频向那片黑云、雷光中望去。

    风行烈的口中嚅嗫，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阴沉的脸色忽而一亮，大袖一挥说：“都下山去吧。让天下人见见三十三重天堑的威能，重塑问仙宗‘万法之乡’的名望也不失一件坏事。”少点眼力的弟子们如蒙大赦，应了一声“诺”就迫不及待地向弱水观涌去。

    自然有心思细密地，跪在地上等候师尊的吩咐。

    风行烈负手离开，临去时撂下一句：“死便罢了，不准他活着上山。”

    “是。”

    留下的几人无一不深得重用、阅尽权谋的人精儿，哪里看不出风尊的顾虑。风行烈登大位二十年，权威无时无刻不接受着挑战。为首的自然是烧云峰一众；雨尊表面恭敬，却也有一身傲骨不肯低头；至于齐云、拦云，熙熙为利来而已。

    若真有一人接受了圣人的洗礼上山，能为风行烈所用倒好，可偏偏他要一头扎进烧云峰雷观。只怕到时，望楚阁想不成为一个笑话都难。

    飞云弟子也下山去，皆带刀兵。

    三天之中，叶白没动过一下，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如同石头雕塑一般。只是三十三重天堑不散，叶白就必定还活着。

    修为精深的忙着体悟天地中灵力的流转，自然无暇张望。毕竟三十三重天堑可是老君仙人亲手拟下的笼罩天下人的樊笼，其中的奥妙只需能偶得一两分，那也是一生受益匪浅，鲤鱼化龙都未必不可能。

    但也正是过于晦涩难懂，修为浅一点或看不出门道，或者是稍看一眼，就头疼欲裂差一点背过气，索性也不管什么机缘不机缘，凑个热闹也是好事。

    其中一人，当然是“大汉第一女侠”小北。

    小北像一只小小树懒，贴在韩竹的胸口，忽闪的大眼睛哭得肿肿的，一开口还是浓得化不开的哭腔：“韩竹，我姐夫呢，怎么还不醒，他是不是死了？”

    小北直呼韩竹的名字，周围的仙宗弟子心头不悦，忍不住撇了几眼。韩竹不生气，拍着小北纤弱的后背说：“还没。”

    小北亮起牙就往韩竹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韩竹的皮肤很软，可咬了三天多却还是咬不出半道血口子。她嚼了一口橡胶似得：“你就不能再说点好听点的吗？一直说什么‘还没’‘还没’，听着好像一定会死似的。”

    韩竹还是那副慢慢的很温柔的口吻，言语中透着由衷地不安：“这是天命之外的事情，我也说不清啊。”

    小北嘴一瘪，可强忍着不掉下眼泪：“姐夫真有危险，你去救他好不好？我以后当了大汉第一女侠，一定好好报答你。”

    韩竹觉得好笑，架着小北的腋下把她悬空抱起，像看着一只无辜的小奶狗，或是年幼的孩子，白色缎带下的眼睛似乎眨了眨。

    韩竹说：“你可要记住今天说的话，大汉第一女侠。”

    不知道为何，少有承诺的韩竹忽然便开口答应了一个小孩。小北撅着嘴不知是要接着哭还是破涕为笑。她忽然觉得，姐夫和韩竹给人的感觉好像。

    小北说不清楚她是何时开始离不开叶白的。或许是因为南疆路上那个背了她三千里的犯二姐夫，又或许如今那个深不可测、温柔沉静的伟岸侠客。小北是孤儿，找到一个家人并不容易，虽然她嘴上说着你个傻姐夫你个笨姐夫，但心中的依赖却怎么都掩饰不了。

    她被韩竹抱在怀中，两人齐齐看着三十三重天堑之中的叶白。

    叶白笑了。

    黑云压城，雷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