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北朝风云在线阅读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过天青(二)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过天青(二)

    和裴萱能够尽释前嫌,和好如初,这让李辰大感欣慰。但是迦罗那边事情却进行的非常不顺利。慕容献庆按期返回兰州交令,带来已将迦罗平安护送回长安的消息,但是却没有迦罗的只字片语。李辰无奈之下再写了一封信给迦罗,措辞愈加肯切。这次迦罗倒是回了信,但信中言词难饰冷淡。迦罗在信中只言自己身体不适,对上封信没有及时回复表示歉意。其余则只是礼貌的寒暄,恰当地表达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心。一切都挑不出错来,却又明显透着疏离。信中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到裴萱,也没有提及自己是否接受了李辰的道歉,愿意重回兰州。“看来她这次真是伤透了心。”李辰在心中怅然慨叹。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李辰知道,单凭薄薄的一纸书信,几句贴己话,又如何能化解迦罗心中深深的怨恨。她当日可是丢尽颜面,黯然离开兰州的啊。自己甚至都没有出面送一送,连一个字的挽留都没有。迦罗出身贵重,不要说亲叔叔宇文泰权倾朝野,便是自己的兄长宇文导、宇文护也都是朝廷重臣。像她这样的鲜卑贵女,岂是可以被随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李辰有心亲赴长安,当面向迦罗至歉,并将她迎回兰州。但他身为一方守臣,无朝廷的诏令是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驻地的,更不要说私自返回京城。李辰无奈,只得再给迦罗写了一封信,在好言劝慰的同时,也言明了自己的苦衷,告诉迦罗一旦有了机会,自己必会亲回长安,当面请求她的原谅。鱼来雁往,李辰和迦罗间虽然几番书信往返,迦罗却始终没有答应重返兰州。在不知不觉中,已是冬去春来。

    这一日,有侍卫进来禀告,工曹主事钱铭求见。李辰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这钱铭不好好在康乐堡监督工坊,今日突然求见,不知为了何事?李辰问那侍卫,“钱主事可曾言所为何而来?”那侍卫回禀道,“钱主事未曾言明,然我见他春风满面,当是好事!”李辰听了心里一动,道,“速请他至后堂相见!”不多时,就见钱铭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木盒进来。他见到李辰忙行礼道,“参见使君!”李辰伸手虚扶,“镌石请起。今日不请而至,有何见教啊?”钱铭喜孜孜地道,“今日特来向使君贺喜!使君所命的雨过天青瓷烧成了!”李辰闻声大喜,“当真?”钱铭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地将手中的木盒方到李辰面前的长案上,就如同是捧着一个熟睡中的婴儿。

    李辰平住屏住呼吸,慢慢地打开了盒盖,那一刹那,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只见在木盒里层层堆放的素丝束当中,静静地卧着一对青色的茶盏。这对茶盏比从前所用的茶盏要略小一些,口沿敞大,足圈狭窄小,就像一顶倒置的斗笠。它的外形虽然简洁质朴,却有一种端庄典雅的韵味。但让人看上去一眼难忘的,还是它的颜色。这一对茶盏的釉色不同与同时代刚刚出现的青瓷那种单薄呆板的各种深浅变化的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厚重深沉,却又细腻滋润的青蓝色。李辰小心地取出了一只,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这茶盏胎体厚重,放在手心沉甸甸的,有些压手的感觉。整个茶盏造型工整,一丝不苟。除了圈足顶端通体施釉,甚至圈足之内也是满釉。釉色温润细腻,抚之如婴儿肌肤一般。更难得的是它的颜色,雅致而富有变化。对着日光细看,釉面的玻璃质表层呈现出难以言誉的美丽色彩,就真的宛如新雨之后,那一尘不染的天际。在强烈的阳光直射下,还能依稀看到,茶盏的釉面均匀地布满了细如蝉翼上花纹的细小裂纹。可以想见,在使用一段时间以后,整个茶盏的表面会出现自然的如同冰裂般的纹理。给茶盏增添一种神秘古朴的艺术效果。李辰小心地将茶盏放回盒中,长吁一口气。他随后对钱铭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所想要的雨过天青色。镌石能制成此物,足见殚精竭虑。恪尽职守。”钱铭行礼道,“微使君所述,吾辈又怎知世间可制成如此美器。云真人在其中调理配方,居功至伟。职下怎敢窃居功劳。”李辰笑道,“你不必过谦。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若无你费心督造,又何能制成此物。”李辰又收敛笑意,神色严肃地道,“配方记下了吗?”钱铭躬身道,“职下烧造每一对器物,不同的配方都用不同的编号,这是丁字一百二十六号。职下依此配方,已再烧了一窑,也烧成了,这才方敢来向使君报喜。”李辰连声道好,“你切记住,这配方是我兰州的最高机密之一,万万不可泄露了。你回去以后要订立规矩,严防泄密。我会让保安总局刘都督在必要时协助你。”钱铭躬身领命。他起身又道,“只是这雨过天青瓷颇耗工本,烧成不易。恐难以大用。”李辰道,“这个无妨。本来这种东西我就不准备大量烧制。今后也只会卖到东虏、南梁那些权贵之家。除此之外,咱们的工坊还是应该以烧制普通瓷器为主。”钱铭连连称是。李辰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突然又道,“我还知道一种瓷器,叫做青花瓷……”钱铭闻声猛地抬起头来,他睁大双眼紧紧盯住李辰,内中充满愕然,“……”

    钱铭走后,李辰再欣赏了一会儿这对茶盏,便忍不住起身前往前堂来寻裴萱。

    此刻,裴萱正在前堂审阅一份布政使衙门呈来的公文,那公文报告自云逸的科学宫开馆以来,所用去的矿料、药材、丹沙等已经总值超过十万钱。蒋宏含蓄地提醒李辰,在整个兰州还不富裕的情况下进行开支如此耗靡,却罕见实效的炼丹活动是否得当。

    裴萱看了不禁微颦蛾眉。当初李辰将云逸从长安请来,她就颇不以为然,为此还暗自劝谏过李辰。裴萱自幼受业,自诩是儒家传人。自然不会相信炼丹求长生的事,她将之统统视为无稽之谈。令她想不通的是,李辰素来不信鬼神灵异之事,在思想上似乎也更接近儒家多一些,而且又正当盛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炼丹求长生来了呢?李辰对于裴萱的置疑只是淡然一笑,

    “你误会了,我请云真人来可不是为了炼丹,我是要让他替我做些化学方面的研究。”

    “化学?”

    饶是裴萱饱读诗书,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李辰点头道,

    “化学即是物质转化之学。是一切现代科学的基础。算了,这样说你也不明白。葳蕤,你当是知我的,请相信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裴萱没有被说服,但是出于对李辰的信任,也就不再置喙了。

    但是裴萱没有想到,这个“化学”研究竟是如此靡耗。如今兰州还很不富裕,所有的人包括李辰在内都非常自觉地厉行节俭。李辰对自己的饮食起居要求之严,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可为什么要对这个看不到任何结果的事情如此大方呢?

    “也许该要向郎君再次劝谏一下。”

    裴萱心中默默思忖着。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咳。裴萱扭头一看,却是不见人影。只见一只手悄悄地从门外伸了进来,冲她轻轻招了两下。

    裴萱不觉莞尔,心中涌过一丝甜蜜。整个骠骑大将军府里也只有这个人最无正形,时常会对自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一点儿也不顾忌自己一品大将军的形象。但是话说回来,这些事虽然在意料之外,却往往透着亲密,又让裴萱觉得很受用。

    自从李辰和裴萱二人和好以后,二人似乎放下心结,能够以一种平常心看待相互之间的感情。但二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始终坚守着最后的防线。对于裴萱而言,她家教良好,自是不会轻易就将自己的身子交出去。此外,她骄傲的性子时刻提醒她在李辰面前要保持自尊,不能让他轻易得手。而李辰则因为始终没有得到迦罗的谅解,所以也不愿意先斩后奏,做更伤害迦罗的事。所以他们二人就这样谨慎地**着。

    裴萱扫了一眼自己的属下,见他们都在伏案疾书,忙于处理各自的事情,并没有人察觉这边的动向。裴萱想了一想,然后她将自己案上的公文收拾一下,开言道,

    “我有几份紧要的公事须得面禀使君。汝等若有急务,可来后堂寻我。”

    几位属员一起起身行礼道,

    “职下遵命。”

    裴萱拿了公文迈步出门,却见李辰正在檐下相候,满面喜色。她展颜微笑,揖手为礼,

    “郎君寻我何事?”

    裴萱今日穿了一件黑色的官袍,朱色单衣,白色小单,腰系赤色虬纹锦带,上垂左环右璜,她头戴双梁进贤冠,明眸皓齿,风姿绰约。裴萱出得门来,在春日的暖阳下微微展颜一笑,李辰只觉天地一片明媚,心中顿时似有热流涌动。

    李辰收敛心绪,揖手笑道,

    “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随我来。”

    二人来至后堂,李辰取了那木盒给裴萱。裴萱打开一看,顿时眼睛一亮。她小心地取出一只,放在掌心仔细欣赏把玩。裴萱虽说出身高门,见惯珍奇,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瓷器,

    “色如玉,明如镜,声如罄。可谓神品矣!”

    裴萱不由赞不绝口。

    “敢问郎君,此物从何而来啊?”

    李辰得意地一晃脑袋,

    “这是钱镌石刚刚送过来的,是咱们的工坊烧出来的,唤作雨过天青瓷。”

    裴萱听了,面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她放下茶盏,然后对李辰深施一礼,

    “妾有肺腑之言,欲谏与郎君,还请勿怪!”

    李辰不方裴萱突然变色,不觉有些愕然。他双手轻轻扶住裴萱的双臂,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有话你直说便是。”

    裴萱起身肃容道,

    “如今创业未半,世事维艰,郎君才要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祈郎君以国事为念,万勿玩物以丧志。”

    李辰心中感动,行礼谢道,

    “多谢葳蕤提醒,吾断不敢忘此。”

    他接着又道,

    “不过你错怪我了,我造如此精致的物件可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贩卖。”

    “贩卖?”

    裴萱疑惑地反问。

    “不错。”

    李辰点头道,

    “我来问你,你觉得此物如何?”

    裴萱点头道,

    “精美绝伦,世上罕有。”

    李辰道,

    “非独世间罕有,我可以毫不夸口地说,此物世间只有我兰州工坊才可以造得出。若将此物贩至天下豪门富贵之家,获利甚巨。”

    裴萱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李辰兴致勃勃地道,

    “你想想看,如果我用上好的檀木为匣,涂以大漆,再描金彩绘,穷极华美。然后我再以锦缎为衬,铺以丝绢,放入我们的瓷器。这样一套瓷器你说它还是普通的瓷器么?那可是价比金玉!还有,我们还可以特别定制,譬如说你来订我一套瓷器,我就在碗底给你刻上‘李氏雅玩’或者‘宇文珍藏’。以后主人拿出来待客,多有面子。你若是士族高门或是名爵显宦之家,要是家里没有我们的雨过天青而只有普通的青瓷、白瓷,见了同僚的面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你说,这样一套瓷器得卖多少钱?”

    裴萱迟疑道,

    “怕不要五千钱?”

    李辰将眉毛一扬,

    “五千钱?那是成本!起码一万钱起,还不还价。你要分析那些买家的心理,能出得起五千钱的,决对不在乎再加五千。这就叫最好的东西一定就是最贵的!”

    裴萱不禁目瞪口呆,半响方开口言道,

    “逐利若此,恐非君子之道。况且,如今举国上下,上致天子。下致黎庶,都厉行节俭。你这么昂贵的瓷器,却是卖于何人?”

    李辰道,

    “谁与你说我要在境内贩卖。这瓷器我一套都不会卖给本国之人,只会卖到东虏、南梁这些敌国。这么贵重的器物,哪里是一般百姓用得起的。当然只可能是那些权贵之家。既然如此,那我何妨多赚一些。这样一方面,我们可以不断从敌国赚取财富,充实自己。另一方面,也要引得他们奢靡成风,上行下效,则必然国嬉民疲,我们才有机可乘。”

    裴萱闻言,不仅双眉紧颦。她未料自己一番劝谏,李辰却回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却让她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这么一件东西竟成了倾覆敌国的利器?

    李辰看了她一眼,又道,

    “我知你尚有疑虑,但请你相信我。我做的事也许当下还不能马上看到效果。但是你终有一天一定会明白我这么做的道理。我决不会随意挥霍兰州百姓的血汗。”

    裴萱听了这番话,虽一时难解,但也不觉释然。她相信李辰,这一点从未改变。裴萱对李辰躬身一礼,

    “郎君见识卓远,妾万不及也!日后唯君命是从。”

    ……

    过了一段时间,李辰招来商曹主事李由,商讨向各处派遣商队,开展贸易。时间过得很快,李由加入华部已经数年过去。他经常会回想起前后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就如同做梦一般。在当年李辰攻破金城,陇西李氏家败人亡的情势下,他却安然无事,还由陇西李氏的管事变成了现在兰州的官员,深得李辰信重。这让他心中倍感庆幸,行事也愈加小心。李由这几年身体也微微有些发福,此刻正仔细地向李辰禀报道,…商队可分作两队,一队向南入梁,将我们的特产和西部贩卖过来东西卖过去,然后从他们那里换回茶叶、丝帛、粮食等。另一队往西去突厥,换他们的马匹、牛羊、铁料等。”李辰听了点头道,“自知长于此道,所言甚合吾意。”李由揖手道,“使君谬赞。”李辰道,“此番我们初次行事,须筹划仔细,必得选派得力人手,以成其事。向南一路不必说了,你从前走通过。向西一路则是未曾去过。我意此番你亲自往西走一趟,去见那突厥可汗,敦睦交邻,结识友好,以为长远。”李由躬身领命。李辰又道,“我们的商路非西止于突厥,而是要设法一路向西,经历西域诸国,最终通至波斯、大秦。此外,也要设法打开与东虏的商道。正面不行,就南经梁国至青徐或北经柔然至并州。”李辰站起身来,对李由深施一礼,“通商之事,关乎我华部兴衰大计。就拜托自知了。”李由慌得大礼回拜,“由敢不效死!”李辰点头道,“你下去速速仔细筹划。此外,此去商队之中,保安总局会派人同往,他们主要是勘察地理路径,探查沿路驻军。你到时要给于方便。另外,兰州退伍的将士不少,你可以多选一些充作护卫,务必保得商队平安。我还是那句话,许你失财保人,务必平安回来。”李由连连行礼称诺。李辰将李由送至门口,忽又停下脚步,他若有所思般道,“我还有一件私事要拜托自知。”李由忙道,“请使君尽管吩咐。”李辰伸手入怀,再拿出来时,手已经多一串项链。那项链不是什么金银嵌宝之类的贵重物件,只是一串磨得圆圆的小石子,看上去很普通。只是贴身佩带得久了,那些小石子表面已经被肌肤滋润得光滑如玉,呈现出一种莹润的光泽。李辰将项链拿在手中细细摸挲了一遍,方下了决心般将它交到李由的手上,“你此番一路西行,劳烦你沿路寻访一位叫阿仁娜的小娘子。她应该是吐谷浑人,大约二十岁。你如果见到她,就把这串项链给她看,告诉她我一直在找她。如果她愿意,就带她回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