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与我
李善想了想,微笑起来:“李云心想要用道统和妖魔为他自己谋利,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呢。长老会说要杀死他,我看我们不如捉拿他。师兄还记得当时给我们的谕令么?说李云心此人极度危险,要将其就地格杀。但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想来师兄你也是不明白的。” 昆吾子皱眉:“什么事?” 李善没有当即答他,而是伸手拈了一朵旁边树枝上的红花、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动作由佳人才子做都可以,但如今李善来做 要知道这李善的面相原本就生得颇为滑稽不堪。如今这样子竟是更滑稽了。 但昆吾子的脸上却露出了微微动容之色,俄顷转为惋惜之色。他沉默地看着李善将这花朵嗅了、又握在手心里攥成了一片红泥,才继续说道:“长老会因为什么对那李云心下了格杀令的?从前李云心身上怀有通明玉简,咱们不惜动用了道统中的一条线将他父母斩杀了,只为求那玉简。可如今却连玉简都不要了,只求将他速速杀死” “长老会的长老们是何等存在师兄你也是清楚的。他们那样子的人物因何怕一个小小的李云心?他在渭城里做了什么?” 昆吾子因为他这些话而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道:“林量子师兄同我说过的。他之前在渭城杀死了一个人。那人是于家的一个赘婿搞出了黑药。而这黑药林量子师兄没什么证据,只是猜测猜是李云心传给他的。如今想那该是李云心的一步暗棋。他怀疑我们的存在,将它摆上了。结果咱们中了套。” “要说因为什么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昆吾子又细细想了想,皱起眉,“但是黑药那种东西实在不知有什么道理叫长老们如此重视。类似的,上清丹鼎派也有此类法门,叫做发火药,制成弹丸、辅以灵气伤人的,实际上威力并不大。” 李善点头:“我的疑惑也在此。但要说其中的差别还是有的。师兄想一想,道统的天心正法乃是不传之秘。到如今数千年了,可曾听说过有哪个野道士学了那法门去?上清丹鼎派的那种手段,想来也是在丹鼎派里世代流传,如祖宗牌位一般供着不敢轻易更改。” “然而李云心将那黑药之术传给于家的赘婿却是可能叫它在民间流传开来了。”李善看着昆吾子,“差别大概就在此处了。但虽说差别在此之后更深的意思我却还是不明白。长老们神通广大,因何就怕这个了?所以我想要活捉了李云心,好好问一问其中的关窍。” 昆吾子微微发愣。继而皱眉、沉声喝他:“师弟!你疯了么?你要违抗长老谕令么?!” 李善沉默了一会儿,在脸上露出笑容:“是这样的,师兄。我要违抗长老谕令。但其实谁知道呢?如今师兄你知道。但如果你不说我们捉到了李云心、问到了我们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后再将他杀死。长老们又不知道。难道师兄不会为我保守秘密的么?” 昆吾子又被他问得一愣。许久之后才低声道:“这不是我的事。师弟,为什么这样做?你知道长老们发怒时的样子!” 李善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盯着昆吾子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将笑容散去。他背起手、在林间的草地上踱了几步,转身道:“为什么?师兄,你是最近几十年过得好,忘记了从前事么?” 昆吾子愣在原地,不说话了。 李善便面无表情地走近他,再走近他,最终与他面对面地站了、两人胸口贴在一处。 他们贴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彼此能够感受到对方口鼻中呼出来的气息。昆吾子与他相持了一会儿,微微侧脸打算避开。但李善抬起双手捧住昆吾子的脸、不叫他转头。 旁人看的话,这情景简直难以名状 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被一个面貌滑稽的水妖捧住了脸 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描述。 昆吾子皱起眉。但似乎又觉得这样的表情不妥,将眉松开了。可仍不知怎样对面李善,只得说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被人觉察了” “这里哪会有人觉察。”李善面无表情地盯着昆吾子的脸,“这样也不会。” 说罢便用他脸上一张宽且阔的大嘴,往昆吾子的嘴上亲吻过去。 这时候昆吾子终于忍耐不了。他一把推开了李善,又急又恼:“师弟!” 他这身子,甚至比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身躯更为强横。又是新得的,并不能cao控自如。因而情急之下竟然使了两分的力道这鳝妖不过化境巅峰而已,哪里能捱得住这样的力量? 当即被推出了十几步远,轰的一声撞上身后一株巨木那三人合抱的树木被他撞得发颤,纷纷扬扬落下一大片叶雨来。再看那李善,一口鲜血喷出,竟是已被昆吾子推成了重伤了! 昆吾子这一出手才意识到不妥,惊叫了一声忙飞奔过去要看李善的伤势。却听到那李善尖叫了一声:“不要过来!” “琅琊洞天的掌门”,便真地乖乖地停在李善身前三四步远、不再向前了。只是这时候看他,却连一点掌门风范也无手足局促地站立着,倒像是学堂里做错了事的学生,只晓得颤声道:“师弟师弟我我只是无心” 那李善再喷出一口鲜血,竟倚靠着大树坐着、冷笑了起来:“如今你晓得为什么了么?” 随后再尖叫起来:“看看我如今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吗?!你还记得我是男是女吗?!” 这三句话一出口,昆吾子的脸色更白了。 “我方才要亲你,你也觉得恶心了,嗯?”李善略癫狂地笑着,“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子么?那时候我是冲霄剑派的玉蝉子,你是我的同门师兄你夸我美貌天下无双啊说要和我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再从前呢?再从前你还记得么?我本是陈国人,生来是女儿身,是你见了我、喜爱我,将我带去了共济会。到如今师兄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么?不记得了吧?!” 李善扶着树站起身:“你只记得,我是檀量子了!你方才见我说什么?多年不见?险些忘了我的道号?你从前的那些话呢?!” “你身在琅琊洞天风光无限,又喜爱上了那凌空子哈,竟要把我的道号给忘记了?!”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口中又喷出一股鲜血,便将话截住了。 昆吾子被她说得脸色越发苦。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竟湿润了。只哀声道:“师弟师弟都是我不好。但叫我先给你疗伤,我们慢慢来说,好不好?” 李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缓和了脸色,叹口气:“好。” 昆吾子忙奔过去,运起灵气为他护住心脉。 两人一时无言,只看一轮火红的夕阳慢慢落下山头。 如此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李善才又叹口气:“唉。师兄,这便是为什么。” “从前那些事,我已不是很介怀了。只是我并不甘心。你带我入共济会,我得了道行。然后被赐予道号,变成如今这样子。咱们都舍了身躯、成了游魂。然后呢?” “然后咱们扮作一个又一个人。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人、以什么人的身份做什么事,都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我已做了九个人。作为每个人都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师兄啊你可知有时,我连自己都忘记了。” “我问你可记得我是我自己是陈国女子陈荔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可知道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些年我甚至连自己是女儿家都要忘记了只有见到你的时候才想起从前事。”李善的声音慢慢变得幽怨,“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 “长老们总说大劫要来,我们将要建立乐土。可这话说了几百年几千年,到底什么时候来呢?人什么才是人呢?什么才是我呢?我有的时候想,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人记得我知道我,我自己也记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经历、记忆、感情。”
“可是这些东西,我们真的有吗?我现在有自己做冲霄剑派的弟子玉蝉子时的记忆。可我现在却是湖妖李善那我究竟是谁?哪一个才是我?”李善叹了一口气,“你看,便是你也忍不了我如今的模样。而我是一个女子难道我就能忍得了的么?” 他说到这里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却小声啜泣起来了。 女儿家啜泣,模样楚楚可怜。但他如今是鳝妖的模样,真真是和“楚楚可怜”这四个字挨不上半点边儿。昆吾子见了他这样子,又下意识地皱起眉。但很快又将眉头舒展开了、微微别过头去、将他轻轻揽在怀中:“好、好、好师弟,都依着你。你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吧!大不了我这昆吾子也不做了,出了事,我担着便是了!” 又隔了一会儿李善才不出声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林中一片漆黑、有虫鸣。 这黑暗令昆吾子觉得自在了些。至少他看不清怀中人的模样,只自己想一想从前的事觉得心里舒服、柔软了许多。 然后李善推开他、站起身来:“师兄。所以我要弄清楚长老们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为他们做事做了这样久,给我们的却只是一个不知何时实现的承诺。这承诺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怕做得久、做得苦。只怕空欢喜一场。”李善的声音渐渐变得坚硬,“如果我不能一直做自己,那么至少要知道明明白白的目标。” 昆吾子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也叹口气:“好。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苦。只是林量子师兄那一边” “不能让他知道。”李善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们不知道他心里怎样想,这件事万万不能冒险。” “但他此前也对我说,要捉拿李云心的。且于家人是他杀死的,整件事他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些。” 李善便略想了想,又道:“还是不能。只是可以这样办。林量子知道的一些事我们不知道,当然不好去问他。那么就叫他告诉李云心好了。我倒是有一计可以先叫李云心将林量子拿了、从他那里问得了消息。然后我们再将李云心拿了,岂不是一箭双雕?” 昆吾子沉默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然后道:“好。” 李善便快意起来:“那么,我们这样做。李云心想要假意投向道统,我们就投其所好。但他要我们为他除掉那些大妖魔,我们却偏不依着他的法子办,不能使他得了便宜。以后他到了道统,如何也想不到你我却是一路的。那时他在明我们在暗,随手布下几个大阵,他便是瓮中之鳖,逃不脱了。” “然后我们再将他捉拿、细细盘问,再做打算好不好?” 昆吾子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李善不说话了。过了几息的功夫才在黑暗中问:“听师兄的声音,还有心事。师兄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昆吾子这一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然后说道:“那凌空子还在洞庭吧?” 他们附近草丛中的虫儿鸣叫了好一阵子,才听到李善的声音:“哦。这件事。” 一只小兽从草丛中穿行过去,虫儿受惊、不叫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发出低低的嘶鸣、俄顷变得更大声。李善便又道:“好。我帮师兄你好好留意看不能保得住她。” 昆吾子咬了咬牙:“多谢了。” “倒不用谢。天色晚了。”李善走了几步,离昆吾子更远了些,“师兄请吧。” 他的语气渐渐恢复平静:“不要叫道统的人起了疑心。我们还有大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