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客来邂逅
天地交接处一片微明，初阳的光辉已迫不及待抢先钻出地平线。苍穹之上，朝霞橙红相融，其间又染着炫目的金色；天空之下，缭绕的云雾将连绵群山衬得好似仙境，微露的山头各自披着明暗不一的颜色，或绿或黄，或青或橙，深秋晨景，美不胜收。 董心缘举目眺望，闭上眼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做什么呢？”季往郢自背后搂着她，刀削般的下巴抵在她肩上，浓密睫毛扫过她的侧脸，亲昵地与她耳语。 “这一去，不知何时会回来。”董心缘顺势靠在他怀里，恋恋不舍道。 “我们只是去天界取榕树仙人的本体，再去一趟锦凫，很快就可以回来。”季往郢温声细语道，柔情蜜意似能将极钢化为绕指柔，哪还有在外人面前孤冷倨傲的上仙模样？ 董心缘躺在他怀里，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全，心中那一丝的担忧便也被她忽略。 “不与怜怜他们告别吗？”董心缘回头看一眼后方无人的山路。 “若被怜怜发现，你觉得我们还走得掉吗？”季往郢苦笑说。语毕，他轻揽了董心缘的腰，身子一跃飞出悬崖，脚下升起一朵仙意氤氲的彩云，载着他们升上万丈天穹。 天凡屏障中的天雷并非天罚，威力对神仙或者修为高绝者几乎无法造成什么损害。季往郢一身修为纵横四海，这点闪电于他只是烛火之光，他庇护着怀中佳人，非常轻松地入了天界。 季往郢身为仙人已不需饭食，但董心缘离成仙还差得远，季往郢怕她饿着，于是他们降落在一座名为客来的小镇，施法掩住自己的容貌，寻了一间酒楼。 店中小二一看他们的衣着气质便知不是普通人，忙热情招呼他们上了二楼雅座。董心缘点了几样菜，要了一些点心，又经小二推荐，给季往郢上了一壶酒。 菜式色香味俱全，大厨手艺颇高，却还是不及董心缘，季往郢只吃了几口，便默默饮酒去了。 楼下街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各色吆喝不绝于耳，董心缘仿觉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还在独自为寻找爷爷奔波，独自为生计奔波；那时她可能还蹲在某个角落啃隔夜的馒头，喝路边讨来的井水，心里盘算着晚上去哪家横梁上，或者柴房马厩过夜。但现今，一切都不同了，她救回了爷爷，能吃上温热美味的饭菜，最重要的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思绪在过去与如今徘徊，董心缘未曾发现自己咬着木箸，正望着季往郢发呆。 季往郢弯曲指关节轻敲她的额头，笑骂道：“想什么呢？还不快吃。” 董心缘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冲他讪讪一笑。她忽然问：“待送爷爷回锦凫，你要去哪儿？回天庭吗？” “回天庭做什么？自然是与你一起待在锦凫了。” 董心缘讶异道：“待在锦凫做甚？我准备回松曜的。” 季往郢低头倒酒，他虽敛了惊天容貌，气质却无法掩盖，其抿唇喝酒的模样甚是醉人。他没有看董心缘，目光游离在无人处：“这是我欠你的。前世未做到，那便在今生偿还。回到锦凫，让榕树仙人为我们作证，我们马上成婚。” 董心缘闻言又惊又喜，讷讷地“哦”了一声，慌忙低头扒饭。季往郢见她羞涩的模样，觉得甚为可爱，不禁勾起精致唇角，笑得甜蜜。 这时，一个小孩走到他们的桌边，盯着桌上的热菜点心直咽口水。 这个小孩大概六七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脏得根本看不清长相，更无法辨别男女，俨然是一个小乞丐。 季往郢闻见小乞丐身上的臭味，不禁皱起眉头，一双狭长唯美的瞳仁随意瞟这小乞丐一眼，后者浑身一颤，吓得低头后退一步。 然而，一双白皙的素手却忽然将这小乞丐拉住，董心缘低头问：“想吃什么？”小乞丐抬头看见一张秀美清丽的脸，不禁一呆。 董心缘夹了一块绿豆糕给他。小乞丐想伸手去接，余光瞥见季往郢，犹犹豫豫又缩回去。 “没关系的，哥哥也是好人。”董心缘刚说了，小二正巧上来，看见这小乞丐居然在这雅座上，当即气愤道：“你这乞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不快给我下去！”他一把抓了小乞丐的衣领，扭头对董心缘与季往郢连连道歉说，“真是对不住了，小的一时没看住，给这脏东西溜进来，打扰二位用餐了！小的马上将他丢出去。”被那小二粗鲁领着，这小乞丐也不反抗，不知是饿坏了没力气，还是习惯麻木了。 董心缘忙站起来，将那小乞丐拉过来护在身后，冷冷道：“什么脏东西？乞丐不是人吗？” 小二见董心缘居然生气，连忙唯唯诺诺讨好她说：“小的……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呵呵，只是这孩子脏兮兮，臭烘烘的，小的是怕他影响二位用餐啊！” “好了，你去打盆水，再添碗饭上来。”董心缘摆摆手不耐烦道。 那小二不敢怠慢，忙下去弄了盆清水，一条毛巾，过后又上了一大碗白米饭。 董心缘亲自为小乞丐洗手擦脸，简单梳洗后，小乞丐干净整洁不少，一看分明是一个白皙可爱的小孩儿。董心缘又将菜全推给小乞丐吃，一开始小乞丐还很在意季往郢，不敢动筷，经董心缘几番催促，他才渐渐分开手脚，吃得狼吞虎咽。 董心缘见小乞丐饿成这般，心中甚是同情怜惜。她自十岁开始流浪，过的便是这般凄苦的生活。幸好她四岁开始练武，有时候还能抢口饭吃；有时她偷偷溜进饭馆向客人讨点饭或者银两，被店小二发现挨揍时，她也能还手或者逃得快些。生活所迫下，她渐渐学会偷东西，才不至于饿死。因此一见到这小乞丐，董心缘便想起自己从前的日子，她深切知晓这种生活的悲苦。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人吗？在这里有朋友吗？”董心缘贴近小乞丐问，关怀的模样惹得季往郢一阵皱眉。 小乞丐嘴里塞满饭菜，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叫空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她声音纯澈娇嫩，分明是个俏生生的女孩子。 是个孤儿吗？董心缘愈发怜惜空儿。在空儿身上，她仿佛看见了此从前的自己，空儿分明就是她的影射啊！ 季往郢叫来小二付了饭钱，董心缘又塞了一些银两给空儿。 空儿对那些碎银子不为所动，只是稍稍捏住董心缘的衣角，怯生生恳求说：“jiejie，你们要去哪里？带空儿一起去好不好？空儿可以给哥哥jiejie洗衣做饭，烧水劈柴！空儿什么都会的！”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剔透，不禁让董心缘想起在凡界的连怜，浓密睫毛微微弯曲着美丽的弧度，苍白小脸因为营养不良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婴儿肥，乞求的神色深深触动着董心缘的心。 董心缘弯腰为空儿揩拭嘴角的油渍，回头看一眼季往郢，隐隐含着请求。 季往郢面色冷淡，对董心缘以外的人，他的表情从来只有这个。他微抬下巴，示意空儿过去。 董心缘拍拍空儿以示鼓励，空儿不敢反抗季往郢，只有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仅仅是因了一顿饭吗？”季往郢问得平淡，听着却令人莫名发寒。 空儿哆嗦几下，战战兢兢回答：“因为jiejie是好人，空儿……空儿想报答她！但是空儿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条命，那……那自然是只有跟着你们了……”她的声音虽带着害怕，但掩不了其稚嫩空灵的本质，真该是一个好好被疼惜的孩子啊！ 董心缘不会撒娇，拉着季往郢的手轻轻晃晃已经是她表达请求的极限。 季往郢随意摘了腰上的一枚玉佩丢给空儿道：“待在这个镇子里，时机一到会来接你的。在这之前，这玉佩会护你周全，你好生留着吧。” 董心缘正要抗议，季往郢扯了她转身就走。人来人往间，董心缘回头，还能看见空儿瘦小单薄的身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待走远了，董心缘闷闷甩掉季往郢的手道：“你们仙人是不是都喜欢这般高深莫测的行事风格？难道你没看见那小孩有多可怜吗？” 季往郢重新将她柔嫩小手握在手心，浅笑道：“你若喜欢小孩，往后我们生几个便是了。” 董心缘羞红了脸，又甩掉他的大掌，佯装生气：“谁要和你生小孩了！臭美！” “这样吧，待我们处理完榕树仙人的事，那时你若还惦记，我便将她带来如何？”他搂着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垂，说得宠溺非常。董心缘被他的亲昵搅得心猿意马，只有胡乱点点头。 两人乘云离去，在日落前寻到了那个老树精在世前最后栖身的小山村。那里地方偏僻，村里不过几十户人家。老树精的茅屋又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因此时隔多年，董心缘再回去，一切只仿若昨日，不曾遭到破坏。只是春华秋实，四季流转，那被榕树撑破的小茅屋覆满了黄叶，愈发破旧不堪。 那榕树有千年寿命，高大非普通树木能及，亦带着沧海桑田的磅礴之气。它的树干异常粗壮，可能十人也环抱不了，伸展开的枝叶仿佛擎天巨伞，自形成天然的凉亭，如今虽值深秋初冬，但满树绿叶依旧是郁郁葱葱。树上又有垂挂的数万气根，远远望去，已有蔚然成林之势。 季往郢取出濯魂灯点燃，老树精苍老干瘦的透明身影便飘然而显。老树精望着自己的本体长长一叹，唏嘘间，是对过去千年恩仇爱恨的释然，也是对生死的超脱与看淡。他修炼了无数个春秋，当年的恩情已偿，承诺已允，愧疚已淡，他现今已无牵挂了。 “好了，我们回锦凫吧。老夫离了那儿一千年之久，是该回去了！”老树精慈祥地看着董心缘说。 季往郢大袖一挥，那足有四层楼高的古榕树瞬间化做星星点点，消失在原地。 落叶飘飘而下，季往郢牵着董心缘离开，在下山途中，一朵晶莹雪花飘落，董心缘伸手将它接住，抬头望着泛红的苍穹说：“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