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感谢大家的收藏推荐~鞠躬~~ —— 早饭之后,楚风帮着老张将店面的门板打开,开门迎客。 晨光之中,西市人影往来,大多是奔着茶楼食铺去的,开门就往书画行走的人自然寥寥,尤其往范氏书画行这等偏僻处来的更是一个也无。 先将店面上悬挂、铺陈展示的书画整理了一下,按照题材、笔法一一排列好了,楚风稍稍休息了一下,知会了老张一声,就径自往库房去收拾,只留老张一人在外面看店,若是有客人来就去里面唤他。 库房杂乱,找寻起东西来都有些困难,不收拾是不行的。 楚风大概拾掇了一下,发现库房里一共的书画有一百零六幅,其中挂轴居多,五十六幅,各类扇面二十三件,其余的都是筐缘装裱的,筐缘的材质各类都有,柳木、松木不一而足。 宣和年间最出名的装裱方法其实是宣和裱,又称宋式裱,这是历代以将装裱方式中最为复杂却也最为精美的一种装裱方式。一般来讲,天头用绫、瓣后隔水用黄绢,尾纸用白宋笺,加上画身一共五段。这宣和裱主要是徽宗内府珍藏所用,所以还会按照一定各式加盖内府收藏的印章。这种装裱方法太过复杂,民间很少使用,而且真正能够用这等方法装裱的,都是真正的名品、珍品,不是一般书画能够获得的待遇。 民间装裱还是以简练的一色裱居多,美观大方即可,库房中的书画也多是一色裱装裱而成,偶尔也有天头处加“惊燕”的。惊燕就是两条绶带,有风时自然飘动,可以惊走燕子,故取名“惊燕”。这种装裱的书画一般放在正厅客厅,别有风雅味道。 而至于书画题材也是各类皆有,山水花鸟人物不一而足,书画品相上差不了太多,与前厅展示的那些没有太大区别。唯一让楚风感到好奇的,是几幅画作上的印章,颇有些上品的味道。 楚风仔细看了看,几方印都是私印,大小不同。最小的一方是篆书阴文“范藏”,最大的一方闲章以潇洒的行书刻就,上面是“见秋风起”四字。 “范藏”两字不必多说,一看就知道应当是文端先生自己的藏印。而这“见秋风起”四字,就大有来头了。 相传西晋年间,吴郡张翰张季鹰辞官归隐,其辞官的缘由便是“见秋风起,思家乡莼菜鲈鱼”,于是感慨一句“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便辞官挂印而去。 而且还留下一首诗传扬后世,诗云: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张翰辞官归隐的故事,在唐朝的时候还被一代书法名家欧阳询写成了《张翰思鲈帖》,被后世评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名第七。楚风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曾经看过,也曾经临摹过,所以印象颇深。 如今这闲章上写着“见秋风起”四字,楚风自然十分熟悉,一看便知是从《张翰思鲈帖》中借鉴的笔法,刚正潇洒、浑厚险劲,虽然没有原本的书帖具有那等风雷之势,竟也不遑多让,颇堪赏玩。 楚风感慨连连,再看那加了“见秋风起”闲章的画卷,品相十分一般,不禁觉得纳罕,心想若是单从艺术品市场的角度来考虑,这幅画的卖点完全在于这方闲章了。这样印章,到底是什么人纂刻出来的呢。 毕竟正在收拾仓库,楚风将这问题先按下,静心将库里的书画都整理妥当后,这才取了这两张加了印的书画去寻文端先生。 敲门问安得到“进来”的答复后,楚风绕过屏风,就发现文端先生正背对着自己,在书桌上不知忙活些什么。 听到楚风的脚步声,陆文端转头笑道:“楚郎稍待,待我刻完这一笔。” 楚风闻言心下了然,他不会刻印,但毕竟书画同道,他对于这些东西也是好奇的,这时候便轻手轻脚的上前去瞧。 只见陆文端右手握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左手把扶着一枚小小的泥印,十分专心的落刀,完成了印章上的一个“抱”字。看闲章的布局,应该是一枚两字印。 刻完之后,陆文端左右仔细探看一番,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看到楚风认真的目光,不觉笑道:“怎么,楚郎也好此道?” 楚风摇头道:“并不懂,只是有些喜爱。看文端先生笔法,必定是此道高人。” 陆文端将手头的东西放下,笑道:“高人是算不上的,只是与你相同,喜爱此道罢了。” “文端先生太过谦了。”楚风笑着将手头的两幅书画展开,指着那枚“范藏”的小印问道,“如果小子所料不错的话,这一枚应该就是出自先生之手吧?” “是。”陆文端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盒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田黄章来给楚风看,一面笑道,“这还是早年间刻制的东西,现在已经不怎么用了。” 这田黄章以瑞兽为钮,十分小巧,却精美异常。楚风双手接过,只觉得入手沉重微凉,他不懂玉石,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这材料是上好的东西,文端先生所用之物,着实不俗。 更不必提印章下面的阴文篆书,楚风细细去瞧,用手指轻轻的描摹了一番,赞叹不已。 陆文端见他如此喜爱,心里也是开怀,思付了一下,便从那印章盒取出了另外一枚犀角印,赠与楚风道:“老夫平生三好,济人、刻章、品评书画。只不过我虽然喜欢书画,但在那一道上天分实在不足,少年时尚且喜欢挥墨,如今只爱瞻观了。不过这刻印之事,老夫多少有一些自信。你小子虽然是萍水相逢,但老夫十分喜爱投缘,这一枚闲章,便送与你罢!” 楚风微惊,哪里敢收,慌忙推辞。 陆文端板起脸来,叱道:“老夫所赠之物,竟然不收?难不成你小子是看不起老夫的印章么!” 虽然知道文端先生是假意恼怒,可楚风也不敢再推辞,恭恭敬敬的接过来细瞧。 印章的材质是犀角,印纽是雷云纹,上面用汉隶书着“争春”二字,字体醇厚方正,撇捺间又有争锋之意,与这两个字十分相和,楚风煞是喜爱。
陆文端颔首笑道:“你虽然年少,可性情浅淡温文。虽说这样也不错,可少年人毕竟应该有几分傲气的,否则的话,等到你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就会后悔不已了!这一枚‘争春’,就是老夫想要劝诫你的一句。” 楚风感激不已,从小到大,真正关心他的人并不多,老者的举动让他感到内心异样温暖,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句感谢能够表达的了。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这种事情,楚风却是从小体会颇多的。他在丹青上很有些天分,但更多的,却是后天的努力与奋发图强。可是人性就是这样,对于高过自己的人,总会侧目而视、嫉恨连连。 小时候的楚风不懂这些,尤其是在父母离异之后,他就更加将周遭一切的问题原因都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不断的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石出于岸、流必湍之。 紧紧握着这一枚“争春”的闲章,此前种种在心间飞流而过,此间种种又在心头荡漾开来,楚风鼻子微酸,笑着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先生说的是,既然是‘众芳摇落独暄妍’,又哪怕什么‘霜深应怯夜来寒’!” “众芳摇落独暄妍”“霜深应怯夜来寒”两句,是北宋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二首》中的句子,诗中最著名的一句便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自然是文端先生也知晓的。 但是陆文端听罢,不禁微微挑眉,纳罕问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似乎是《卜算子》的调子?可有成词么?还是偶得残句?” “是成词。”楚风心想,课本上写陆游似乎是南宋词人,估计是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生么?不过说起来倒也有趣,眼前这位文端先生,还是陆游的本家呢,都姓陆,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 先不去管这些有的没的,楚风想着,既然受赠了一枚印章,自己也要有些回礼的。虽然自己的书法不如丹青,但也算勉强拿得出手,而且文端先生主要想看的是这首词,即便字难看一些,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罢! 于是上前铺纸,执笔沾墨,楚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卜算子·咏梅》,吸气悬腕,用了王羲之行书秀美流畅的字体,将整首词写了出来。 陆文端在旁边瞧着,越看越是欣喜。原本以为这孩子对书画之道只是会品评赏玩,没想到他不但会书法,而且写得还很不错! 看着楚风运笔的气势,陆文端心道:这孩子的书法虽然算不上绝妙,但放在这个年纪来讲,已经算不错了,如果好生研习努力一番,应该也是一个可塑之才! 陆文端当然不知道,楚风的书法只是寻常,他最厉害的技法不在书法,而是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