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一 忘忿赠青棠

一 忘忿赠青棠

    却说一行人有惊无险,返京之后,果如陈书禾先时所料,衍帝大悦,赐封赵暄为宸王。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宸”却有“帝王”之意,想那赵暄虽属皇族,却更是人臣,如何敢妄称一个“宸”字?而宁王之势原本已是盛极,如此岂不更有月盈将亏之嫌?加之北地之行,因旁人不明内情,以为皆是隋苏二人之功——如是,朝中猜疑之声顿起,更有甚者,竟私下断言,即便这赵暄再放浪不羁,此番亦不敢贸然接受封赏。

    果不其然,宁王赵顼当即拟奏,更在朝堂之上伏地而泣,可谓涕泪俱下,只为其子请辞。谁料那赵暄竟似全然不以为意,反倒欣然受之。由此旁观者或是摇头叹惋,或是嗤笑不已——宁王独子,果然不识韬略,胸壑全无,实乃纨绔庸才也。

    此外,却是隋远与早些时日回京的陈书禾联名上表,奏请嘉奖苏岑。原本寻回幼箴公主一事,不可对外宣扬,只能按下;然护卫祁国郡主,则另当别论;此时又恰逢宫中一位苏姓太妃生辰,这苏太妃说来亦是苏岑族中远亲,衍帝更念及苏氏一门世代忠良,自是十分嘉许。苏岑此次连升两个阶品,被封为骁卫将军,受子爵,俸食八百石。

    这厢是少年扬名的英武将军——而反观赵暄,仍是先时一副浪荡情状——故而一时间京中苏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风头俨然盖过了新晋宸王赵暄。

    衍帝倒赐了宸王一处宅邸,虽不及苏府贵客云集,却也女伎丝竹之声终日不辍——先时那世子一走,京中一众豪门纨绔竟似群龙无首了一般,走鸡斗狗也没了兴致;如今将将返京,众人自然蜂拥而至——暄似也乐得热闹,初时命人在前院设了各色赌具,双陆六博马吊牌九一应俱全,日日宴饮豪赌;又因衍律明令禁赌,便另备下十数张棋案掩人耳目;不出几日厌烦了,索性请了戏班到府中唱戏,伶人们日日身披锦袍绣衣,击鼓吹箫,粉墨登场,唱的多是凄婉缱绻之曲,自此更是蛾绿粉黛、歌童狎客,朝夕座满——王府里私眷的那起舞乐姬人,反倒正经歇了一回。

    却说阿七被暄带回京中,当真被圈了起来——关在后院将养臂伤,又兼调理。每日所见之人,除了一个老得言语都有几分迟缓的郎中,便是身边几名侍女,侍女们俱是寡言少语,阿七自知逃不掉,便十分乖觉。后院距前庭甚远,前头的嘈嚷喧杂自是传不到此处。而暄白日里并不过后院来,夜间亦极少露面。偶而过来一趟,阿七便佯装睡去,绝口不与他言语。

    日日闷着,也无甚筹划,当初在祁地未能狠下心一走了之,如今到了京中,更是插翅难飞——到底如何才能私递出音信,让师父来救自己?

    京中虽有几名内应,京郊别院内便有其一,继沧亦交代过暗语——恨只恨,皇帝老儿偏偏赐了新宅子!不然自己必是与那歌姬乐女们一道,被收在别院,岂不大大省事?

    阿七心知落在程远砚手上,也未必强过关在宸王府,可现下唯有先离了此地,许或师父念及多年情份,会成全自己的心愿——安顿好索布达,寻着玉娘,自己便远走高飞,管他江山由谁来坐,管这天下归不归赵衍!

    有了这盘算,也算有了念想,只静静候着时机。

    一晃已近月末。正午的日头一天天照着窗格,愈发高了起来。阿七沉默寡言这些时日,只觉连话都有些说不顺畅。

    这日呆坐在房内,眼见外头天光正好,也不叫人,出了房门径自往前院走。园中多是新植花木,将将抽芽,一路过来,不多时便听前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阿七心中暗道,若是一日睡糊涂了,还当已是身在绮桐馆!一面想着,望了望稍远处的镂空花墙,不由自主抬脚迈下石阶,慢慢踱了过去。

    四下一个人影也无,阿七明知有人跟着自己,此时偏偏要唬上对方一回,暗自试着提气,无奈气息甚短,奋力攀跳,将将够着墙头,便再也跃不上去,吊在半空实在丢脸!手脚并用,蹬着砖格勉力爬上墙头,已有些气喘——犹自庆幸亏得墙上还有镂空砖格,不然被那盯梢的瞧见,岂不笑掉大牙!

    心内一阵哀叹,如今这副架势,只怕唯有自荐回津州看家护院了!郁郁想着,又思及祁地一行,非但害了不相干的人,自己也折了大大的本钱,实在得不偿失——垂头丧气呆坐在墙头,一时也懒怠下来。

    这时便听墙外有人走近,低头一看,却是个身着淡金便袍的少年。

    见那少年立在一树繁花之下,阿七这才发现,隔墙是处偏院,院中种了许多夜合,初夏花事正盛,碧叶之上一层绒绒粉霞——怪道隔了老远,便能闻得清甜花香。

    少年眼见阿七眸光只在自己面上一掠,便只管向自己头顶望着——顿觉不悦,指着阿七道:“给我下来!”

    阿七自树冠上收回目光,见少年眉眼间与赵暄有几分相似,心中有了分寸,无奈此刻气正不顺,顶道:“为何要下去?”

    少年一怔,俯身捡起一颗石子,抬手便掷。阿七闪身躲了,待要跳墙而逃,只听少年喊道:“还想逃?我知道你是何人——”

    阿七一听“逃”字,心下更恼了三分——为何人人都当她鸟雀一般,见了便想捉住,再拿绳子系上?一面想着,回敬道:“知道又如何?我也知道你是何人!”

    少年一愣,扳起脸来,“既知道,还敢如此无礼!”

    阿七虽年纪与对方相仿,眼中却只当这小皇子如孩童一般,根本不屑同他多说。此时便见周进不知从何处窜出身来,转眼掠过花墙,单膝点地,“周进见过殿下——”

    赵晅手一挥,“把他给我抓下来!”

    阿七倒也不愿让周进为难,自己慢吞吞溜下来,问道:“世子命你盯着我么?”

    周进不答,面色已十分不善——自阿七在祁地将他摆过一道,即便好言替他免了军杖,如今见了阿七仍是这副神情。

    阿七便不再理会,过去行礼,“草民见过殿下——”言语间透着懒散。

    近处一打量,晅不禁腹诽:难怪不肯示人,竟是藏了个好的!继而又暗笑——此人性情竟和王兄有些神似!因道:“为何独自躲在这里?前头的戏,好看的很呐!”说着便让阿七跟自己过前院去。

    阿七踌躇一回——闷了这些时日,无非在那厮面前做做样子——不肯放小爷走,小爷便半死不活给你看。不料暄并不接招,反倒比她还要冷淡,连面也少露,如今看来,竟是将她丢在脑后,自己却日日逍遥快活!

    这么一想,不由得恶向胆边生——让吃便吃,让睡便睡,自己竟是太服帖了,索性惹出些乱子来,脱身的机会兴许还大些!

    正自琢磨,便听赵晅边走边问道:“听王兄说你原在洗砚阁?为何从未见过你?”

    阿七跟在后头,闻言心底一惊:洗砚阁?宣王府洗砚阁?

    周进赶紧向阿七递了个眼色,开口替她答道:“回殿下的话,正是盛义街那家。”

    阿七面上一跌——难不成“洗砚阁”竟是个小倌馆的名号!只是不知,先时宣王府中可有哪位仁兄在此同名的地方住着,心里又作何想!

    一径走,前头莺歌燕语随风传来,渐渐清晰。绕过回廊,忽见身侧月洞门内走出个人来,语气亦是散淡,“殿下带着我的人,这是要到何处去?”

    阿七出来逛逛,心境好了许多,满脸傻笑一时来不及收,正对上那人要笑不笑的一张脸,恨自己方才出门忘了带把扇子,如今也好略遮一遮——可叹几日来苦心端的架子,正经算是白费!

    暄眸光轻收,他还不曾见阿七如此笑过——防备全无,带着孩童的傻气。

    此时便听赵晅笑道:“独乐岂有众乐乐哉?王兄将小公子藏在后院,莫不是怕被人抢了去?依我看王兄是过虑了——前头好美色的虽多,好男色的正经没几个!”

    暄也笑道:“前头人多眼杂,非但是她,连殿下也莫要过去才好!”言罢,眼风扫过身后,“带殿下去花厅用茶——”

    身后便有一名明丽女子走上前来,盈盈一礼。

    晅生性随和,且在赵暄面前向来随意无拘,此时掠一眼面前的女子,容色算是可心,便也不再强人所难,指着那女子,眼角却瞟着阿七,“又进了新的婢子?园中这许多花红柳绿,真不知王兄镇日里如何消受得了——”说着当真随那女子去了。

    阿七犹自遥遥听那赵晅笑问侍女名姓年岁,暄已对周进道:“带回去。”言罢抬脚便要走。

    阿七气焰已矮了三分,“休想再将我关回去,后头闷得很!”

    暄掩去眼底的笑谑,“先时你又不肯说,我怎知你嫌闷?以为你乐得清静呢!”见阿七吃瘪,便吩咐周进,“命人将公子的东西搬缣缃苑去。”

    阿七不禁冷嗤出声——缣缃、缃缣,这么个酸腐名号,必是书房所在了,这厮竟也读书?岂不辱没斯文!忽又一个激灵——这厮现今住在何处?难不成宿在书房?抬头果见他唇角噙着坏笑,缓缓凑近了,明晃晃的日头底下,眯眼盯着自己。

    心中登时大恨——祁地宿在毡帐里倒还罢了,自己只管远远躲着席地一躺便是;如今若是一室,岂不随他宰割!小爷可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人,岂会白白让你得了便宜——忙不迭道:“后院虽说闷了些,倒还清静,不必麻烦了!”

    暄似笑非笑:“想是来不及了,周进动作快得很——”

    阿七退后两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听闻宁王爷在城郊有处宅子,景色极好,花木甚多,哪日闲了带我去瞧瞧可好?”

    暄问:“你想哪日?”

    阿七也不含糊:“今日便使得!”

    “今日不可,前头戏台还没拆呢!”暄一面说着,拉了她便走,“耐心等个三两日吧。”

    阿七磨磨蹭蹭跟着,没几步便两脚一空被暄横抱起来,接着便听他问:“你已猜出方才是何人?”

    阿七装模作样挣扎两下,嗯了声算是应了。

    只听暄又道:“晅与幼箴皆是任妃所出。虽比幼箴年长一岁,心性反倒还不及幼箴。”

    阿七不甚明白他言下何意,只管绕开话题:“不知平日你是绣红去的多些,还是洗砚多些?莫不是洗砚多吧?”

    暄失笑,“白跟了我这些时日,传闻你也肯信!”

    阿七一本正经道:“绣红阁我去过,贵得很;洗砚阁倒是初次听闻,不如得了空过去瞧瞧。”

    暄挑了挑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就不能矜持些?”

    阿七脱口便道:“殿下阅人无数,我若再矜持,如何能入得殿下的眼?”

    暄淡淡问道:“哦?如此说来,先时在玉镜,你片缕不着,果真是有意接近我么?”

    阿七愣了愣,面上微微泛起酡红,却还是硬下心肠说道:“随殿下怎样想吧。”

    见他没再接话,阿七暗自庆幸自己没被他扔在地下。

    这时近了一处园子,周遭皆是甜细花香,两个挽了丫髻的洒扫丫头低着头上前行礼。

    暄一脸悦色,“起吧。”

    阿七原是缩在暄怀里,此时便探身多瞅了两眼——虽只是粗使的丫头,却也楚楚可人。

    进了院门,又有两名侍女袅袅娜娜的迎上前来——这二女容色更为姣好,衣装发饰甚是精心,一个只用织金丝带松松束着头发,另一个则挽着回心髻,发间单插了支镶宝金簪。

    阿七对人家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直看得二女不情不愿低了头。

    这当口,一个年岁稍长、打扮中规中矩并不挑眼的侍女自曲廊一头走来,门前款款福下身,“玉罗见过殿下,见过七公子——”

    暄见了她,反倒收了笑,略一点头,这女子便打起身侧软帘,引他二人进了前厅。

    绕过迎面一扇螺钿花梨屏风,内中十分敞阔通彻,一望便知是消暑之处。正厅无甚可说,倒是东厅,正中硕大一张楠木长案,上设各色笔挂砚洗、典籍书帖,另有桌屏石鼎,并一只崭新的紫铜薰笼,笼内尚未焚香。阿七细瞅了瞅靠墙整整两壁书格,其上书册摞得满满当当,十分规整,再扫一眼南面,月洞窗下一张漆木描金凉床,窗侧仍是一个装扮得丫头不似丫头,姑娘不似姑娘的女子,原预备卷起月窗上的碧纱帘,如今见了赵暄,就地盈盈拜倒。

    阿七终是忍不住拧眉暗忖——只怕住在这里,反倒不及圈在后院清心!一面想着,从他怀里挣下地来,独自踱到西边侧厅。

    西厅未设桌椅,墙上独一幅《秋枫江上图》,左右并无联对,其下席地摆了丝锦软席并花梨棋案。阿七亦不理会玉罗此时正跟在身后,俯身便向棋盒内拈了两枚棋子出来,收到袖中。玉罗看在眼中,佯作不知。

    透过北侧一扇菱纹壁格花窗,只见后头悬着层层帘幔,内中该是设了床榻——阿七面上僵了一僵,转身便朝外走,被坐在正厅喝茶的赵暄拖长了声唤住,“好生呆着,如若不然——”将眼扫了扫东厅月洞窗下,下颌一挑,“夜里便叫你睡在那儿!”

    阿七一咬牙,回身向他旁边坐了,抄起茶杯啜了两口,压压心气,忽问:“那两名祁女如何不见?”

    却说当日阿七原想将索布达留在祁地,谁料过来玉镜,先时曾留宿阿七与乌末的牧女早已不在原处,不知随水草迁去了哪里,无奈只好将她带回京中。

    暄似是不愿多提此事,只淡淡道:“暂且将她俩安置在城郊,过两日带你去,再见不迟。”

    阿七便将这头先丢开,拿眼瞄着侍立在旁的几个丫鬟,又道:“既是将此处分与我住,我要做主挑两个人使——”

    暄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似是等她的下文。

    阿七当真来了兴致,眉梢一挑:“我要门外洒扫的两个丫头到房中服侍——”

    一语未落,跟着进来的两名侍女已微露恼意。阿七眼梢堆笑——再次暗叹手中不曾带了扇子,此时若执在手中虚扇一扇,更是合宜——不紧不慢接着道:“这两位jiejie生得着实好,相较之下阿七真真自惭形秽,还是——派她俩洒扫庭院去吧!”

    二女面上晴晦间已转了几转,听到此处,俱是花容失色,娇软仆倒在地下,泫然欲泣,恰好比前院戏台上棒打鸳鸯的曲目。拿丝带松松系着长发的,更是“嘤咛”一声:“殿下——”直听得人心尖发颤,若非当中隔了个阿七,只怕早便扑倒在暄脚边抽噎去了。

    玉罗低头立在一侧,如同未曾听见一般,而先时房中那名女子,大惊过后,心中亦是惴惴。

    阿七浅笑盈盈——亏得自己住不长久,否则一时兴起,这王府还不被自己搅得乌烟瘴气、狗跳鸡飞?此时全然不顾脚边一双美人儿梨花带雨,凄凄切切,切切戚戚,待要再往下说,便见那绾着回心髻的美人,已起身越过自己,不偏不倚正正跌落在暄怀中,削玉双肩微颤,如云发髻轻坠,娇声泣诉道:“殿下,殿下为嫄儿做主——”

    阿七才不管暄作何理会,眼波一荡,斜斜瞅着手边的细瓷茶盏。原本候在房中的侍女立时上前,纤手执壶替她将茶续上,仍是轻轻退立一旁。

    阿七执杯笑问:“jiejie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一福,“回公子,奴婢蕙采。”

    阿七点头,“那就劳烦蕙采jiejie将外面两个丫头带来。”

    蕙采应下自去。

    此时瞥了眼身侧,只见暄正轻笑着将手拂开嫄儿,对她二人道:“你与妢儿暂改景园住着,先下去吧。”二女闻言,总算略宽了心,可仍是满腹幽怨,忿忿睨一眼阿七,先后起身退下。

    阿七见他言语虽淡,却颇有几分维护的意思,指间的瓷杯便捏得有些紧。

    暄瞧在眼中,明知阿七有意挑事,偏偏就要拂她的面子,只等着看她如何发作。

    阿七哪肯接招,将茶盏一搁,起身去了东厅。

    立在书案跟前,却见那案上坐了只青玉莲花洗,内中两尾红鲫。阿七便取了毛笔向水底轻搅,瞅着两尾鱼惊惶四窜。又丢了笔,随手各处翻捡,心中渐渐恍惚,真好似回了多年前的津州老宅——想那时偷懒,镇日猫在书斋里打发光阴,书画学识全无长进,反倒偷瞧了不少孤本抄本奇书禁书,恨的教习先生跳脚斥骂,说她“性甚劣,不可教也”;某次私藏秘戏图被缃葵发现,可叹她阿七好端端一豆蔻少女,多年来被缃葵骂“诲yin污卑”!现下思及,仍一嗟三叹。

    那时一心盼着能早日离了津州,何曾想过津州之外,有恁多无奈与凶险?

    百无聊赖正自走神,蕙采已带了先时在庭院外洒扫的丫鬟过来,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唤作小环,一个唤作转儿。阿七便问:“‘转儿’?是哪个字?”

    那转儿生得面容纤弱,下颌尖尖,与阿七同年,身量亦相当,闻言便低低回道:“奴婢也不知,jiejie们随便叫的——”

    可巧此时阿七正取了一方犀角闲章在手上,于是笑道:“不如就叫‘篆儿’吧——”说着将那犀角章随意向手边名帖上一按。红印落下,垂眼细辨暗黄纸页上四个阳文篆字,心底突然一冷,笑意渐渐凝滞——

    其上却是——“砚圆墨方”。

    “此处可比后院有趣?”不知何时,暄也起身走来,自她身后缓缓将她箍在怀里,附在她耳边低问道,“这一处,今日我也是初次来——后头还连着园子,可要去瞧一眼么?”

    玉罗心神意会,引着众女悄悄退下。

    光影融融映着月窗,庭中和风细软,廊上珠帘轻摇,似有若无的花香愈发甜腻起来。

    阿七却心事重重,将那枚犀角章轻轻搁回原处——“乏了,不去。”嗓音听来有些生硬。

    自陵溪北来,不足三月光景——望着帖上的一方红印,无端觉得刺目——三月前陵溪一幕幕旧事,如今渐次浮现在眼前,心中又似清醒,又似糊涂,容不得她细想。

    只当她为方才两名侍女之事所恼,暄抚着她的面颊,低笑,“你若肯和婉些,我便勉为其难,遣散了她们,如何?”一面说着,稍一使力,将她抵在案沿,抬手解开她的发带,接着低下头,轻咬住了眼前的细小耳珠。

    阿七一慌,反身将手抵在他胸前,语无伦次:“。。。。。。呃,不如就去后头瞧瞧——”

    暄重重吮在她颈间,听见她低低一喘,才将手松开,“喜欢哪种花木?”

    阿七面上犹如酗了酒一般,竭力打点起被他乱了的心绪,“花木?”

    “你喜欢什么,我便吩咐他们种在后头。”暄笑着,牵了她自后门出了正厅。后园游廊外,俱是粉垣黛瓦,三面起伏云墙,廊下一方池水,映着池畔青松碧竹,欲静不静——眼前景致淡雅写意,全然不似江北皇家园林,倒更近陵南之风。

    墙外正是阿七方才遇着赵晅的园子——放眼皆是一树一树的夜合花,远望犹如红云一般,携着暖风轻轻飘入园中。

    见她怔怔望着墙外,暄抬手接了一朵落花夹在指间,忽而一笑,“这花唯有名字取得好。”

    见他笑得暧昧,阿七难免一路尽往歪了想,料定他言下所指,必是“合欢”抑或“夜合”,暗喻男女之事——面上一红,别过眼不理他。

    谁料暄却凑上前来,低低笑着:“我想说‘青棠’,你乱想什么?”

    一时倒忘了,这花也唤作青棠。阿七一恼,挣开他扭身便走。只听暄在背后一路追着笑道:“哎——你还没说喜欢什么,也好叫人尽早种下!”

    “园子里头花花草草多得是,”阿七不肯停步,讥讽道,“想也已是分身乏术,刚还打发了两个,何须再种?”一面说,抬手打起廊上一席珠帘,进去才发现并非方才那间厅堂,竟是隐在西厅帘幔后的寝间,脚下立时顿住。

    暄已跟了进来,随手放下两道幕帐,掩住正午的耀眼天光。缓缓走到阿七身边,低头望着她,眸光渐深,不复嬉笑。

    “阿七,若我做了什么。。。。。。”言语微顿,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含混道,“。。。。。。只盼你日后不要怨恨我。”

    暗影之中,面前的男子眼中已没了笑意,深不见底。阿七心念一动,待要说些什么,却见他抬手将那落花插在自己发间,低叹,“人说‘青棠忘忿萱解忧’,若这花当真能解你忿恨嗔怒,倒也好了。。。。。。”似是说与她听,更似喃喃自语。

    阿七心中渐渐恍惚,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他的英挺眉峰——世人眼中庸碌不堪的宁王世子,在她面前,竟是这样一个男人。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该如何对他言明——她云七无意富贵,身如飘萍不可绊?

    该如何开口问他——是否愿抛却世事,与自己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