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九 斩龙台(3)

九 斩龙台(3)

    正午将过,白蒙蒙的日头悬着,阴不似阴,晴不似晴。眼前长长两堵红墙,夹起一条窄仄甬道,冷冷清清,连个人影儿也不见。

    伴着一阵脚步声,身后不远处有人急喊:“箴儿!幼箴!等我——”

    幼箴好似不曾听见,低垂着眼,口中轻数着地下的石砖,脚步片刻未停。

    晅追上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又笑又恼道:“哎!一直在后头喊,你为何不应?”

    幼箴侧眼将他一睨,“既是不应,你就不该再喊。这样吵嚷,叫人瞧见,私底下又该说二皇子不懂规矩,若再传到父皇那里——”

    这厢还未说完,只见晅闷闷道一声“扫兴!”甩开幼箴掉头便走。

    幼箴咬了咬唇,“回来!”见他不听,便拔高了嗓门,“听见没?叫你回来!”

    晅心下发狠,却到底拗不过meimei,慢腾腾回转身,

    “这会儿又叫我!”

    幼箴几步走近前去,在晅面前站定,微微抬脸,定定望着自己这胞兄——不知何时起,他竟也比自己高了许多,再不能像儿时那样欺负他,揪着他的衣领逼他喊自己jiejie。

    晅被她瞧的浑身不自在,讪讪道:“有话快讲,不讲我可走了?”

    幼箴笑笑,“子显你不是有话么。”

    晅一撇嘴道:“将还有,这会儿也叫你气忘了。”

    “父皇命百官往元圣庙为太子与元翙祈福,”幼箴便道,“钦点了你,你为何辞了?”恰在腊八那日,燕初诞下一名男婴,衍帝赐名元翙。元翙自诞下之时,便昼夜啼哭不止。而亦是在那一日,储君病势转危,其状堪忧。

    晅不答,满眼不耐。

    若放在平日,幼箴早与他恼了,今回却压了压性子,又道:“舅父一心叫你多历些事,几次三番的荐上去,父皇才允了。你倒好,自顾自推了个干净——”

    “他一心叫我历事!起先我要往衍西去,他为何竭力拦阻?”晅哼了一声,悻悻道,“还有父皇——当初暄王兄不也同我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头一件差事,父皇便派他往祁地迎亲,而后又命他押运粮草;不出几日往定洲那一趟,必也是他的——如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便总是去庙里跪着磕头烧香,一烧便是几个时辰,还得一声不吭听那弥须老儿在旁信口胡诌?”

    幼箴在旁又气又笑,末了冷了脸道:“舅父说的一点不差!这些年你尽跟在暄后头,到底只学了个样子!”

    晅怔了怔,拧眉望着幼箴道:“你这话又是何意?”

    幼箴瞪他一眼,丢下句“自己去想!若能想明白了,舅父便也放心叫你往衍西去了!”说着甩手便走。

    一时虽仍未明白,晅却瞧出meimei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赶忙又追上去陪笑道:“我自己想,自己想便是!对了,方才原本要与你说,想求父皇派我往定洲去,哪怕争不过暄王兄,让我随他同去,也是好的。只不过,有一事却叫我放心不下,”晅垂了眼,道,“若去定洲,你与陈书禾大婚之日,我赶不回京中——”

    一听他说起“陈书禾”,幼箴登时沉下脸来,跺脚道:“我的事,不必你挂心!”一面说,恨恨拎起裙摆,一扭身去了。

    晅眼瞅着幼箴走了,也未再追——此时便见平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管槌儿在巷子尽头探头探脑的张望。

    晅一摆手,那管槌儿便远远的跑了来,满脸堆笑:“二殿下,可算找见您了——今儿您也不必出宫去了,前殿出了个您猜也猜不着的乱子,这会儿正有好瞧的呢!”

    晅一听“有好瞧的”,立马来了精神,忙忙的回头去叫幼箴,却见那幼箴早走得远了,先也顾不得她,边叫管槌儿在前头带路,边问道:“你倒说说,出了啥乱子?”

    管槌儿一面抄着近路,口中回道:“太学里今儿早早下了学,百八十号生员这会子都跪在永赐殿前头,请求上书面圣呢!听说有的已跪了三个多时辰,还有跪晕了一头栽过去的!您瞧瞧,这读书人就是不顶用,才区区三个时辰便撑不住——”

    晅先是一乐,继而却问道:“诸生伏阙上书?所为何事?”

    管槌儿一时语塞,顺手轻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嘿嘿笑道:“糊涂玩意儿,光顾着瞧乱子,忘了打听了——”

    晅赶至永赐门前,放眼朝北一望——何止百八十号,竟有乌泱泱千八百人,永赐门乃先帝御门听政之所,此时生员们正是由前殿石阶底下,直跪到永赐门外,仍有太学生陆续而来。

    晅越过众人近了前殿,方听得为首几人于殿前手持文表慨然陈词——竟是痛陈中宫空悬,国储不固,佞臣当政而外家弄权。

    未听清前头,待走近了落入耳内的,偏偏是那“外家弄权”——晅虽对任靖舟颇有些不满,却也听不得诸生众口一辞对其口诛笔伐,当即便冲上前去,命那几人闭嘴。

    诸生非但丝毫未惧,且自认辞严意正,寸步不让,更拿出经筵博辩的舌战架势,与晅据理力争。

    晅本就不善辞辩,一来二去便恼羞成怒,竟劈手夺过殿前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为首一人。

    那生员身量不高,偏又生的羸弱,见状早已唬白了脸面,却仍立在原地不肯退让。

    此时便听身侧不远处忽而有人沉声斥道:“住手!不得无礼!”

    来人正是宸王赵暄。暄满面肃容立在阶前,按制着了郡王的袍服冠带,显见正是将由内廷面圣而来——

    晅眼睁睁看着暄命人除了自己手中的兵刃,又上前亲接过诸生联名文表,缓缓向众人道:“列位拳拳之心,可鉴日月!暄必不负重托,即刻将此表呈与圣上——”

    在众人面前大大失了一回颜面,晅不禁满心羞恼,全念在平素与暄交好,才勉力将火气按捺下去——稍后便有一名内监走近了悄向晅道:“王爷请二殿下同往御书房面见圣上。”

    晅闻言一怔,抬头望去,却见暄立在殿前玉阶之上,垂目淡然将自己一扫——那副不言自重、蕴怒于威的神情,一时令晅有些惶惶无措,竟让他忆起撷英阁史库内的睿帝绘像。

    睿帝赵忻正是暄晅二人的祖父;而睿帝的长兄乃是宣宗赵忱,那位未入皇陵而葬于上陵北岭花树之下的公子恪。

    宣宗赵忱、睿帝赵忻虽非一母所出,却皆归赵忱生母、西州洛氏抚养,洛氏族中曾与定洲司徒氏颇有渊源,故而赵忻所立帝后乃司徒之女;而赵忱化名“沈恪”,恰恰拆自“忱”、“洛”二字。

    提及西州洛氏,虽未在八世家之列,却曾出过数位帝后,这最末一位,便是两度废立的先皇后、赵昳之母;而暄的生母、先宁王妃,亦为洛氏族女。

    言归正传,却说那赵晅随王兄行至御书房,打眼一望院中那游龙戏珠的白玉影壁,先便失了三分心气,趁着内监进去通传的当口,轻声向暄道:“前殿出了这样的乱子,父皇眼下定是正与诸位阁老重臣议事;再有,前两日父皇还因课业未竟之由,将我好一顿训责,见了我心内必不痛快,我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总归要见,”只听暄轻飘飘一句,“躲得过一时,还能躲得过一世么?”

    晅侧眼望向赵暄,只见他面上甚是从容,亦可说仍如先前那般闲适——却不知为何,晅总觉他心内已不复往日——忍不住脱口说道:“王兄,你今日。。。。。。今日。。。。。。”吞吐半天,到底形容不出。

    状似无意,眸光掠过影壁正中那祥云环绕的龙衔珠——暄淡淡道,“今日如何?”

    晅索性直言道:“脱胎换骨一般,行事倒似换了一个人——”依着晅的心性,少有如这般静下来细细审视一人。见暄轻笑了笑,竟似有默认之意,晅便接着道:“不像你往日,倒有些像永谷。”

    “永谷。。。。。。我怎会像他。”暄喟然失笑,“你我兄弟之中,无一人能及他。”

    晅道:“若论谦谨勤勉,自是无人可及——”

    “若论天资颖悟,深得祖皇之心,”暄低声道,“储君与你我,更无法与他相及。”

    二人默了一刻。晅似是打定了主意,开口道:“我想随王兄一道前去定洲,王兄可否为我向父皇——”

    “子显,”暄并未看他,只望着影壁沉沉将他打断,“平乱并非儿戏。”

    一众叔侄里头,晅也如赵琛一般的好性儿,当下便不再多言此事,转而笑道:“对了,我还听老宫人说过一回——祖皇曾问你们三人这雕龙究竟何意。”

    眼睑微微一抬,暄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晅未再细说,料想暄必也还记得——彼时暄与旸年岁尚小,昳亦在垂髫之年——衍帝尚未被立为储君,恰值立储前的几日。

    前头昳与旸所答,皆是祥瑞吉语。最末临到暄,他语出惊人道了句“龙衔海珠,游鱼不顾”,本乃禅宗之语,却叫他说的稍嫌气盛——到底还是个孩子,尚不识“韬晦”二字。

    晅道:“听那几个宫人讲,那日你们三人之中,并非永谷,却是你所答,最合祖皇心意。”

    暄轻笑一声,“这许多年前的事,早该忘了。倒难为他们还记得。”

    晅随之也笑了一笑,坦然道:“那起别有用心的人,惟独这些事记得最清。”

    明知晅是无意,暄却似被说中了心思一般,只觉心头微微一刺——不错,时隔多年,若非别有用心,自己为何记得如此清楚明白?许或自己藏的太深,日积月累,非但瞒过了旁人,竟连自己也骗了!一时间心绪便有些恍惚。

    恰在这当口,只见先前那内监走了来,却道衍帝先只传宸王一人。

    暄便随其进了御书房,晅则独自候在外头。

    内中确如晅所说,俱是些阁臣大员,有些更以耆宿贤者自居——首辅肖瓒并陈、文、张三位次辅,宁亲王、吏部尚书元昭与户部尚书卞旻俱在其列。

    衍帝因赐暄在三位次辅之下、卞元之上落座——暄稍作谦辞,便也过去坐了。

    在座几人神态各异,暄略略扫过一周,却无暇多思——此时衍帝已将文表看过,抬眼向自己望来。

    只见衍帝目光将暄轻轻一点,继而缓缓问众人道:“诸生之议,众卿有何高见?”

    座中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倒似早便商议好了一般,俱是默然,只等宁王父子答话。

    迟迟未见父亲赵顼开口,暄沉了沉心思,起身奏道:“臣以为,诸生之请,句句切理合情,皇上当纳之——”

    若宁王与肖瓒俱不在场,座中自是既无权佞亦无外家,暄如此回话,也算中规中矩。

    可眼下,那二位偏偏恰在上首一左一右端坐——故而众人万万不曾料到暄竟如此作答。

    见那宁王仍旧安然而坐,肖瓒先也顾不得恼怒——捎带着连他自己的父王亦在咎责之列,何不冷眼观之,瞧瞧这小王爷究竟是何用心?

    衍帝倒似并未因前殿之事动怒,此时仍对暄道:“讲。”

    暄心内暗自拿捏,思虑再三,不觉间后心已渗出一层冷汗,终是一字一句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议储。”

    一语既出,四座皆又一惊,更不知这宸王究竟有何意图。

    赵顼双目一垂,面上竟似有些挂不住。

    衍帝后背已离开座椅,眼内只盯着暄一人,淡声道:“如此,你先荐上一人。”

    暄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攥起又松开,口内静静吐出一句:“储君有嗣,自当立嫡子为储。”

    房内极静——一众花甲老者之中,唯有这青年长身而立,嗓音如珠玉一般,不以洪声夺人,然掷地有声。

    衍帝复又倚上靠背,眼中笑意寒凉,却也隐隐透着赞许——青出于蓝,果然滴水不漏。

    说出这最紧要的一句,心反倒渐次平伏——圣意再难揣度,终须有人先道出,恰好比一场豪赌,头一个猜中了骰子——暄从容落座,目光掠过文、张二人,遥遥落在肖瓒身上。

    肖瓒亦抬眼望来,隔空一接,先前的怒意已被疑惑替代,心内暗自合算:这一老一少俩狐狸,今日演的又是哪出?老的与少的竟是意见相左,各执一词,倒在皇上面前打起擂来了?

    此时衍帝对次辅文亭适道:“将国公的折子与他看看。”语气极淡,仿佛全然未将前殿诸生放在心上。

    那文亭适入阁未久,兼掌礼部、国子监——依言将一份奏疏递上。

    暄接来看了,却是吴国晙之父、定国公吴虹所奏——既是他的折子,父王与肃恒必也知情,抑或可说陵南诸世家皆尽知情——太子妃出身番邦,立蛮族之嗣为皇储,有违祖制常伦。

    将奏疏粗粗看过,心念稍转——任靖舟并未得召,座中陵南人氏唯有文亭适,此人却并非世族,乃翰林出身;首辅肖瓒、次辅陈囯韬、张昶又素与南人不睦,而卞旻最善见风使舵,元昭则温厚审慎——暄便有了计较,无论父王今日如何表意,圣心既定,立元翙为储已是铁板钉钉之事。

    暄本以为借此太学生伏阙上书之际,衍帝便要着文亭适拟旨——不料衍帝只道了句“明日早朝再议”,命宁王、肖瓒往前殿安抚诸生,又传召二皇子入内。

    众人起身告退,衍帝却命宸王留下。赵顼与肖瓒先一步出来书房,肖瓒因向前做了个手势,含笑道:“老王爷先请——”

    赵顼睨一眼肖瓒——二人同朝数十载,又岂会瞧不出此时他心下正自得意?赵顼本就一肚子火,当即脚下一顿,不冷不热道:“宰辅大人先请!”

    肖瓒便笑向身后道:“也罢,你我在此谦让,倒挡了诸位大人的路!”

    身后众人忙笑道:“岂敢,岂敢!”

    到底是二人并行而出。肖瓒道:“今日一见,宸王殿下远见卓知,真可谓雏凤清声,相形之下我等老朽着实汗颜——”一语既出,身后自是连声附和。

    赵顼强压着火气将眼扫过众人,“小犬顽劣愚驽,禁不起诸位大人谬赞!”众人便又各自噤声。

    赵顼言罢,回身对肖瓒道,“说来倒是府上令郎,小小年纪便武功了得,箭无虚发飒沓如飞,连圣上都赞他‘龙驹凤雏不可量也’!恰好此番定洲平乱,圣上不欲令兵部那些老家伙随同前往,正着吏部选贤擢能——本王便将令郎荐上,不知宰辅大人意下如何啊?”说的正是围场鉴鹰那回,肖承严因精于骑射,还得衍帝赐下一尾海东雪隼。

    一席话正戳中肖瓒的心头大忌,直听得他面色生寒——自来肖家称得上书香之族,孰料到了他,膝下唯有肖承严这一个嫡子,却又偏偏只好刀枪,最恶诗书!只见肖瓒冷冷道:“不巧前日圣上召见臣等,再提江南增设南书院一事,有意命犬子前往靖州——虽如此,还是多谢王爷美意!”

    赵衍并设国子学与太学,前者生员皆为士族子弟,父辈皆有官爵在身;而太学生则选自从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平民庶族——衍帝欲于江南另设一处书院,是为“南书院”。由此,京中太学在北,靖州书院在南——多年前衍帝便有此意,旨在广征天下寒士,却遭宁王与陵南世族极力拦阻。

    旁边诸人个个老谋深算,心如明镜一般,早瞧出这二位宿怨又添新仇,眼下已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各自暗道:得亏辅国大将军任靖舟尚未在场,否则今日这三人凑在一处,只恐更是不可开交!当下众人便纷纷打着哈哈告退,另择一条路遁了。

    这厢肖瓒犹未甘休,口中“咝”的一声,作思虑状,又道:“既是说起定洲,倒不知宸王殿下所奏,圣上准了不曾?”

    赵顼先时一怔,继而瞪着肖瓒道:“你说什么?”

    “咦,莫非老王爷事先竟毫不知情?便是定北大营安抚使一职。。。。。。”肖瓒一面说着,又故作懊悔道,“罢了罢了,都怪老夫多嘴!啊呀,时辰不早,你我还是速去前殿传诏吧!”

    赵顼立时气噎!也不再追问,越过肖瓒,拂袖而走。

    东府。

    不同以往,盛怒之下,赵顼望去反倒平静如常。

    恍惚中,暄也曾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却不曾想过,这一日竟来的这样早。

    无人叫他跪,暄便自己上前跪下,垂目望着膝前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静静道:“桩桩件件总是儿子的错,父王尽管责罚。”

    赵顼冷哼一声,“总是你的错,却也总有你的道理——可是此意?”

    暄将额点地,“儿不敢。”

    “不敢?你不敢?”赵顼冷笑,“你若不敢,今日如何事事与我、与陵南作对?你若不敢,当初如何又瞒着我递了折子自请定北平乱?你眼中早已无父无君,还有何事不敢!”

    暄亦不起身,眉眼低垂,口中仍是那句:“儿不敢。”

    赵顼冷冷望着他,似要一眼将他看穿——他仍如先前一般恭顺,而在这恭顺之下,却似乎透出一丝怨气,令赵顼无端有些心虚。“今日皇上留你,可是为着安抚使与南书院之事?”

    暄只答:“正是。”竟不再辩解。

    一时间火还未燃着,心下倒踌躇起来——赵顼又将暄打量半日,终是忿然道:“好,我便让你讲!”

    “今日之事,暄并非有意顶撞父王。”只听暄说道,“无论立元翙为储,抑或增设靖南书院——圣意本就如此,父王争亦无用。”

    “好好!且由着你,先不提立储与书院,”赵顼气得面色发白,冷声道,“如今潘家眼看便要倒了,连你姑母亦被禁足庵堂。我倒要看看,我与你岳丈不出面,你在定洲惹下的祸事找谁替你蒙混过去!”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指着暄恨道,“你这不肖子!休要以为我不知你私底下怀的是何心思!今日我便叫你彻底断了这念想!”

    心一沉。暄缓缓直起身,“父王此言何意?”

    “为着一个女人,便如此失魂夺志!”赵顼怒道,“来日你将她收入府中,莫不是还要替她族中翻案?”

    暄低声道:“不知父王在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

    “住口!”赵顼压低声,忿然将他喝断,“还敢狡辩!你在东宫布下那些手脚,倒有多少是为了此女?又急赶着往衍西去,可不正是得了她的音讯?竟还想瞒过我的眼!”见暄无言,赵顼冷冷又道,“且不论她已是慕家之妇,单只她的出身来历,又曾入了青宫为伎——如此卑贱下作的女人,你休想将她迎进府里!如今与肃家虽已定下姻亲,到底还未成礼,你若再执迷,误了大事,我必不姑息!”

    暄沉默许久。末了,好似未听懂这番话一般,抬头望一眼父亲,言语平平无波:“圣旨明日便下,定于月中起行。一应事务尚需打点,若父王无事,儿先行告退——”

    赵顼本以为他听进了这话去,正端起茶盅欲饮,岂料他竟如此挡了回来!

    赵顼直气得浑身打战,指间壁薄如纸的定洲瓷盅似乎下一刻便要被生生捏碎——森然开口道:“好!便由着你去。只是今日这一去,往后不必再回来!”

    暄恍若未闻,躬身拜过,迈出房门之时,便已平复了脸色。

    候在廊下的两人赶忙跟上,内中一个正是周进,此时打量赵暄面上并无什么不妥,便凑近来回道:“来时西边门上停了元府的车轿——便叫车夫停东门儿了。”

    暄会意,随口道,“那就走东边。”

    宁亲王府正门上素来停满了访客的车马,时常一溜烟直排到巷子外头去——以往暄懒怠见人,总拣偏门而入,久而久之便也走惯了。今日元府来人,既是停在边门,想必是府内女眷探望小元氏,暄自不必见,故而索性绕过。

    谁知到底未能绕开——遥遥只见几盏宫灯在前照亮,后头便有两名华衣妇人被侍女簇拥着,结伴自游廊上走来。

    走近了小元氏才瞧见立在灯影后头的三人,忙含笑见礼,又将身侧两人向暄引见。那妇人却是小元氏的母亲柳氏,另有其子、小元氏胞弟元谌。

    小元氏本是庶出,其母为元昭侍妾,如今却因女儿之故,身份尊贵许多,元家虽有正室,私下里小元氏仍呼柳氏“母亲”。

    这厢柳氏与元谌正要下拜,暄说了声“免”。只听小元氏在旁道:“殿下最是随和,母亲快不必如此。”又笑道,“也巧了,我这位兄弟,说来与殿下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

    暄先时未曾留意,听小元氏如此一说,少不得望了望柳氏身后的年轻男子——虽只是个庶子,倒也锦衣玉冠态度从容。

    元谌便上前深深一揖:“草民元谌,久仰殿下丰神——”依礼再要拜时,被暄抬手拦下。

    听他自称“元谌”,暄眉眼一沉,淡淡道:“元公子无需多礼。”又回身向小元氏道,“如此,不耽搁王妃与夫人相叙。”作辞而去。

    走出一段,才低问周进道:“前两日邱先生说这边府里交代下什么事体,因我不在,便交与‘元公子’做了,可不正是此人?”

    周进小心答道:“正是这元谌。邱先生倒与殿下提过两回,殿下未曾留意罢了。”

    暄自鼻中轻笑一声,未再多言。

    回了西府。照例直奔外书房去。

    灵娣带了几名小婢服侍着换下朝服,轻声在旁说道:“这几日季姑姑亲来过几回,说殿下伤病初愈,这面西的屋子阴寒,不及里头敞阔舒适——”

    “住也住不几日,不必再麻烦。”暄阖目立在当厅,随口接道,“此处再阴寒,总强过衍西。”

    灵娣见他满脸倦容,便不再说,取来见客的衫袍要与他穿上。

    暄睁眼瞧见了,微一拧眉道:“怎的拿来这件?”

    灵娣道:“卞家公子头晌便叫人送了帖子来,殿下莫不是忘了?”

    暄这才恍然,顿觉心内更是倦得很,竟恨不得哪儿也不去。

    而卞四今日这东道,他却是非去不可——肃恒长子回京赴任,自也带来了南边的消息。

    此时有婢女奉上茶来,抬手接时见是篆儿,才觉得好些,略略和缓了脸色,向篆儿道:“叫你到前头来,可还做的惯么?”

    篆儿并不知自己为何无缘无故被调到外院,便低了头规规矩矩答道:“回殿下,做得惯。”

    暄瞧着她这副宠辱不惊淡淡然的模样,竟笑了一笑,道:“过两日往定洲去,也还做得惯才好。”言罢非但是篆儿,连他自己也微微一怔,仿佛这一日,只这一句话,才能稍令他觉得心里有些快意。

    篆儿虽不解,而当着这许多人,却不能多言多问。

    暄也自顾自的恍惚起来——无怪卞四与邱邕都极力劝阻,他这一步,确是走得孤注一掷。

    卞四说得不错,定北从不乏功高盖主之人,放眼定北大营之内,俱是骄兵悍将——成沛既去,五千营早有异动,范裕和殚精极虑尚不能治,他一个曾被埈川贼寇劫去的宗室子,究竟如何才能立威服众?

    更何况,陵南也力劝他静候天时,万勿轻动。

    本该再等。他却一刻也再难等——

    即便父王一度赢得了前朝,却赢不得后宫。远的不提,区区一个舒嫔,其兄轻而易举便可手握重兵;而前朝,如今亦是风云乍变,南北士庶之争,峥嵘已显。

    心中再明白不过,如同当日的赵玘,也正如他的父王,他还差着一个筹码——轻而又轻,却也重之又重,轻时有若鸿羽飞灰,重时却可抵万马千军——正是一个名分。

    常言道“师出有名”。师出若无名,又谈何求胜?偏偏却有那么一人,许多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筹码,恰恰在他的手中——暄自认已等了许久,此人却迟迟不曾露面,而即便是如此,也无妨他只手挑动全局——由此,哪怕无可倚仗,暄仍下定决心,先发制人。

    这一次,说来倒也并非全为了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