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宁姨娘含泪忆往事
腊月二十八这日，江家姐妹几个来到正房给江田氏请安，照例听了她的训诫，大意是过年事多，府里人多手杂，叫她们安分守己，注意门户云云。 正说着，外面婆子通报，田家大房的三少爷，江皎月的表哥田文佑来送年礼了。江田氏素来喜爱这个侄子，听闻是他，自然一脸喜色，道：“快请表少爷进来。” 传话婆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便有个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江娑月这是第一次见田文佑，只见他身着宝蓝色竹枝纹样的羽缎长衫，眉眼之间确有几分像江田氏，举止得体，瞧着倒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范。 两厢互相行礼问候，江娑月忽见江田氏的脸色似有不悦，心中有了猜测，微微侧头，果然瞧见江莹月痴痴地望着田文佑，靥生红霞，眉目含情，任是谁瞧了都能看出点什么来。事不关己，江娑月懒得再看，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田文佑的声音传来：“文佑奉家母之命，来给姑母送年礼。母亲说了，叫姑母得空带着meimei们去家里坐坐。” 江田氏含笑道：“你母亲有心了。年前事多，便不去了。初二那日我带你着你meimei去叨扰你母亲。” “姑母客气了。前儿我得了些色彩鲜艳的金鱼，带了些来分与meimei们顽，如今还在外院放着，姑母叫人抬进来让meimei们自己挑吧。” “难为你想着她们。留着给文菁她们顽吧。”江田氏所说的文菁乃是田家大房嫡出的女儿，是这田文佑的胞妹。 “她们的已经得了，这次带来的是给meimei们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望meimei们不要嫌弃。”田文佑朝着姐妹几个的方向一揖。 江皎月欢喜地拍手，道：“母亲，快叫他们抬进来让我瞧瞧。” 江莹月凑上前去，袅袅一礼，柔声说道：“多谢三表哥了，我定会好好养着的。”声音婉约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那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田文佑，又害羞似的埋下头来，惹来江皎月一记白眼， 江田氏则眼神凌厉地盯着江莹月，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抬进来的金鱼养在一个瓷缸里，果然不同平日常见的锦鲤，颜色鲜艳又小巧，想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引来江家姐妹连连赞叹。 江皎月“这条好看，那条我要了”一连挑了一多半，要不是田文佑这个外人在场，少不得收敛一些，只怕这些都得抬去她的院子，哪里还有旁人的份。她挑完自己想要的，才一脸大方地对姐妹几个说：“三jiejie，四jiejie，六meimei，你们也挑挑吧。” 江娑月自然要捧捧场，夸这条赞那条，作出羡慕江皎月有个好表哥的姿态，并不急着挑她的那份。 待到江莹月和江如月挑完，缸里只剩下四条了，其中三条品相是最差的，另有一条是四姐江如月特意留给她的，尚且过得去。江娑月佯装一脸满足的样子，着珍珠捞起来装在碗里捧着。 闲话一会子，江娑月便拜别众人，带着珍珠回自己的院子。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留在那里碍眼，惹来江田氏的不满。她很清楚留下来的江莹月是什么打算，只是她也太过天真了，田文佑看着是不错，但田家的声势地位并不逊于江家，甚至要胜一筹，田文佑又是家中嫡子，一介庶女想嫁给这样的人做正妻，谈何容易！ 况且江田氏又不喜她们姐妹几个，怎么可能容忍江莹月嫁进田家，不过平白招了她的眼，徒惹麻烦罢了。即便江莹月有办法叫田文佑动了心，以她的出身，怕是只能给田文佑添一房妾室，这样越过嫡母勾引人家侄子的行为，江田氏日后只需在田母面前“美言”两句，便可叫江莹月的生活举步维艰，甚至生不如死。千万百计把自己嫁出去，却仍未逃出江田氏的势力圈子，这样的昏招江娑月想都不会想。 “小姐，这鱼儿怎么安置？” “放进小荷池里让它们自己去吧……”她可不想留着叫江田氏疑心她对田文佑有什么企图，但转念一想，她如今年岁尚小，江田氏应疑心不到这上头来，况且人人都养着，她若是放了，谁知江田氏会不会怪责她不经心，到时候又是一桩官司，遂改口道：“不了，还是带回去吧，寻个西瓜大小的缸子养起来。” 回去的路上忽又想到京剧大师梅兰芳为了练就一双生动传神的眼睛，每日训练观鱼，以眼睛追踪鱼儿的游动轨迹，果然练就一双灵动的双眼，自己何不效仿一番呢？在这个女人依附男人生存的时代，以美貌抓住男人的心是关键的第一步，自己这具身躯还没长开，不知未来颜色几许，但有一双明亮生动的眼睛，想必增色不少。心下打定主意，要养着这缸鱼，每日也好好训练一下自己的眼神。 江莹月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她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端详着镜中的容颜。她如此姣美姿容，又殷勤表现，怎的表哥无动于衷呢？这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有从表哥那里得到回应，还惹得嫡母对她不喜，她只要一想到刚才在堂上江田氏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身上刮，便不寒而栗。 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放手一搏，哪里还有前途！所以刚才她提前告退，悄悄候在田文佑回去的路上，远远瞧见田文佑来了，才从花树里转出来，佯装偶然遇见，软语相问：“表哥这是要回去了？” 田文佑甚是规矩，并不直视她，道：“原来是三meimei，我这便回了。” 江莹月取出一根精心编制的方胜络子，说：“收了表哥的金鱼却没什么好东西回赠表哥，我瞧表哥串玉佩的络子有些旧了。这是我打的，望表哥不要嫌弃。”说罢怯怯地递过去，红着脸低下头。 田文佑却心里一突，虽说是兄妹，但实在论起来她是自己哪门子meimei，她与自己年纪都不小了，这要是收了岂不是私相授受？ 江莹月孤注一掷，田文佑却爱惜羽毛得很，开口推辞：“不过是些顽物，给meimei们添上一乐罢了，三meimei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一礼，脚步不停地走了。 江莹月攥着络子，愣在当场，她自恃美貌，竟没想过被人拒绝，只觉得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手心里的汗水把络子都污了。 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去娘家拜年的日子，江田氏一早派人接了大女儿江明月来家里住，晚些又带着她和江皎月去了田府。 江娑月则没有机会去外婆家，宁姨娘的老家在苏州，她是江肇林在苏州致仕时抬进府里的。她在老家已经没了亲人，况且做姨娘的谈什么回娘家！或许正因如此，她的思乡之情在今天更是深刻，不吐不快，对着江娑月说起往事来。 宁姨娘闺名乃是一个“槿”字，人唤槿娘，苏州人氏，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大夫，在祖传的医馆里坐馆，悬壶济世，颇得乡邻赞誉之声。因只得了槿娘一个女儿，便起了招婿入赘，继承家业的心思，收了几个与槿娘年纪一般大的徒弟，一边教授医术一边考察品性。到了槿娘十五岁这一年，宁父终于有了决断，替女儿张罗起婚事来。谁知婚事还没办成，宁父就在夜间出诊的路上叫人抢走了包裹，打成重伤，被找到时已经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槿娘怀疑这一切都是宁父收的大徒弟串通外人所为，因为众人出去寻找出诊未归的宁父时，是那大徒弟留守，待他们回来时，家里竟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那大徒弟从此失了踪，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当时的槿娘并没有心思去追捕凶手，一心只想着如何救回父亲。她知道父亲大大地伤了根基，急等着百年以上的人参吊命，可这百年以上的人参是可遇不可求的，便是有，一出现就被大户人家收去了。槿娘思来想去，忆起父亲不久前收过一根百年人参，后来被江家的管事收走了，应该还未用掉，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求求江家，花些银子再把人参买回来。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槿娘咬牙，大着胆子去了江府，求来了百年人参，却也叫临出门的江肇林看上了。 为了那百年人参，槿娘入了江府做了姨娘，她爹却没有撑过一年，实在是世事无常，令人慨叹。后来江肇林调任回京，槿娘便带着无限不舍和遗憾离开了苏州，来到了京城。 江娑月听完一阵唏嘘，“外公的大徒弟为何要干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哼！他惦记着我家的医馆和祖传的医书，却不想你外公看上的是我那二师哥，本以为智珠在握，到头来却是痴心妄想，他如何甘心！” 江娑月恍然，果然这世界最可怕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你外公还是太心软了，相处了这么多年，对其品性已经有所察觉，到底是狠不下心赶走他，到头来……”说道此处，宁姨娘禁不住流下泪来，半晌后又对江娑月正色道：“我儿，日后你行事断不能重蹈覆辙，你外公折在对身边之人太过心软，你却要记着，只要是想伤及你的，万万不能妇人之仁！” “娘亲，我记下了，您放心。”江娑月点点头，忙安慰因往事伤怀的宁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