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奉君侧在线阅读 - 第三章 旧人

第三章 旧人

    “娘亲,阿烨觉得用心太累了。”他皱了皱小脸,张开了怀抱,道:“阿烨每天要读那么多那么多的书。可累了。”

    “燕娘娘肚子里有了小宝宝。父皇说阿烨以后就是大哥哥了,要有个大哥的模样,不准我再去玩儿了,日日叫我上书房!”阿烨依偎在我怀里,撒娇而道:“娘亲,阿烨看着书本头疼!头疼!”

    “密密麻麻的字好多好多。”阿烨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娘亲你瞧,阿烨的眼睛是不是比小时候小些了,就是成天看那些书弄的!”

    我噎了口气,这小子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与我儿时逃课有的一拼。

    “我那日会背《周礼》,父亲说我太弱了,说娘亲您在阿烨这个年纪都倒背如流了。”

    曾倒是这些记忆,还不是我那娘亲,恨铁不成钢,日日把我关在房内,出了吃饭那就是读书!半年之久,我从房内走出来的时候,已然是个神经!什么《周礼》、《仪礼》、《诗经》、《春秋左传》都记得滚瓜烂熟!

    想来便是我儿时一大噩梦,我抚了抚阿烨的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竟不知这孩子在学业上也吃苦头。

    若生吃了一口茶道:“你这般顽皮不思进取,也是你还小,在大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只手支着下巴歪着,懒懒的,有一丝睡意。只觉得头上一枝金簪子垂着细细几缕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红宝石,凉凉的冰在脸颊上,久了却仿佛和脸上的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凉。“他这般调皮我瞧着与你似乎很投缘。”

    若生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看着我笑道:“这小子从小跟我厮混惯了,与我投缘那是自然。”

    我抚一抚脸振振精神,看着可怜巴巴的汤圆道:“娘亲小时候也跟你吃了一样的苦头。你放心,跟娘亲在一起那就敞开了怀的玩儿。”

    “耶--”汤圆一根紧的欢呼着。

    从茶楼离去的时候,上了马车,汤圆已昏昏沉沉入睡,这小子倒是沉得厉害,手臂抱得发酸但我也依旧仅仅拥在怀里。

    五年了,我从未能像此刻这样,抱着他来的踏实。

    渐渐发酸的眼眶,手指轻轻的抚上了他的脸颊,这眉眼倒是呈了我的样貌。

    若生沉吟道:“你这人总是这样矛盾。”

    我挑眉问道:“是么?哪里矛盾了?”

    若生皱眉,道:“你说你放过他,他也放过你,可这一年过去,你正真放下了吗?你不用回答我。该来的迟早会来,是躲不过去的。”

    我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道:“若生我不是你,我学不了你如此豁达。”

    他坐直了身子,慢里斯条叹了口气道:“若现在还是当年的世道,你在宫中做个婉妃其实也挺好。我听说那先帝身患不治之症而亡,你曾四处打探过我的消息。”

    我凝望着窗纱外明灿灿的阳光,理了理汤圆裙裾上佩着的金线绣芙蓉荷包的流苏,道:“你道说那些年你藏哪里去了。是不是一开始你就与他一同离开长安城了。”

    他凝视着我,看了我许久,他神色也未有任何变化,他摸了摸眉骨轻轻点了下头。

    “你不是从不沾染权势,不予皇宫之中来往吗?”我真的不知,那执拗的若生为何会效劳萧亦尘。

    他抬了眉眼,道:“他是我此生钦佩之人。我这颗心从不忠于任何一个人,只忠于我自己。”

    午后天气渐暖,月心在马车旁走得久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不时拿手帕去擦。

    好一个只忠于自己。

    萧亦德生前拉着我的手,要我好生照顾他的孩儿,当年我一气不回头,决定离开那纷争之地的时候,将那幼年的阿稷交给了兰梦抚养,如今一年过去,也不知阿稷如何了。

    连他生前最后的嘱托我都未好好完成,他救我的这条命,委实有点不值。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响着,街道尽头房屋已是十分矮小,是这长安城地位低下百姓杂居的地方。再往前越走越是荒凉,竟像是到了久无人烟之处。

    扶了月心的手下了马车,汤圆正安详的睡在里面,若生在我身前领路,片刻,便走到一道墙外,一股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欲走进,渐渐看清楚是一处房屋的模样,极大,却是满目疮痍,像是久无人居住了,宫瓦残破,雕栏画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凌乱密集的蛛网,看不清上面曾经绘着的描金图案。

    “你来过这里吗?”若生轻笑着,“这里面的女子才叫生不如死。”

    还未正真的走进去,已听见有女子嘶哑尖利的叫骂声,我虽说死第一次来这里,但也不曾害怕,当年夜里,我连监牢都去过,又岂会害怕这里。

    若生面带苦笑,指一指依旧破口大骂的的人影道:“你还识的她吗”

    我走进,从窗缝里看着那破衣乱发的女子,大门上的锁满是铁锈,大概是许久都未打开过了。那女子两眼满是骇人的光芒,一把扑上来隔着窗格咬住我的衣襟,那张污垢下的脸庞,竟然是温兰!

    半晌她才肯松了口,用两臂拍打着窗柩,“怎么是你?王爷呢?王爷呢?”一边问一边向我身后张望。

    我冷冷推开她,道:“我倒是谁,原来是你。王爷?他如今已是我朝天子,你得称他一声儿皇上!”

    温兰衣衫破乱,披头散发,眼中的光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旋即指着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我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月心忙闪在我身前怕她伤了我。许是温兰喊声太响,震得梁上厚积的灰尘噗噜噜掉了些许下来。我躲不及,灰尘直落在我的肩上,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我见她骂的恶毒无状,我犹自看着她幽冷地笑,“当年留你一命,今日便能取你的命。”

    我取出手绢拭净肩上的灰尘,从容道:“你昔日装疯卖傻不过也是想活命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被关在这里。”

    温兰直直的注视着我。她嘴角隐隐向上扬起,道:“我父亲会找到我,我父亲会替我求情,皇上他不会不看在父亲的面上放了我!”我沉下脸道:“这么多年了,你父亲他可是找到你么。”

    她仰着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我一日不死,活着一日便诅咒你!”

    若生微微一笑:“你当年如何得宠应该最清楚,你仗着家势才进的王府。”他停一停,唇边笑意更深:“你可仗着家势入府,皇上便可拿你牵制整个温府。”

    温兰脸上渐渐浮起疑惑的神情,继而被惊恐替代,厉声尖叫道:“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她伸开双臂纵身扑上来,声嘶力竭的喊:“皇上怎可如此狠心!”

    震得尘灰四起。我与若生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念一想便问:“带我来这里,便是让我了解其中要害吗?前朝后宫两者之间维系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不过若生,我也谢谢你。”

    他皱着眉低声道:“你明白自然好。”

    我微微一笑,身后传来温兰尖利的咒骂声,她的狂笑凄厉如夜枭,听在耳中心头猛地一刺,只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外走。

    当年长安城大乱,华哥哥举兵攻城,整个辰王府成了空壳,而温兰也在那个时候犹如人间蒸发一遍消失了。

    萧亦尘的心思细的极恐,没想到留着温兰还有此用处。

    说若我心狠手辣,他与我二人何曾不是一般。

    暮色掩映,有乌鸦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树。

    翌日,我懒洋洋的坐在窗前,瞧着那小小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馨香缭绕,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我伸手轻轻一撩,那烟就散得失了形状。

    月心轻声问:“宫里来人了”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用轻轻拨指尖着桌布上繁乱的丝绣,只静静不语。该来的迟早会来:“让他进来吧。”

    我瞧着一个内监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奴才,见到我时,行了叩拜大礼:“奴才是皇上身边的李晋,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我瞧了那小奴才手上所呈之物,便是那皇后华服,那凤冠在阳光下像是浴火重生般展翅摇曳着!

    风雨之声淅淅沥沥的入耳,我做了一个梦犹自惊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缩成一团越是极力的伸展身体,绷直手脚,身体有些僵硬。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稍显急促,并不均匀和缓。

    姑母已许久不曾出现在梦中了!

    可今夜的梦里,与多年前那一个噩梦有所不同,姑母她还是那般慈爱的抚着我的鬓发,就像从前我贪玩弄乱了头发,她细细给我梳理一样,她嘴里含着浅笑,目光温和而又自若,她轻唤了一声儿:“阿玺。”

    我抬头目光留恋的看着她,眷念她那温暖的手,“姑母看你是明白了。”

    我明了,明了姑母从前在后宫里苦苦维系的是什么。

    忽然她手一顿,陡然间拽住了我的裙边,我低头一看,是那鲜血淋漓的双手,乃是姑母死之前最后一句话:你定要记得,你是嫦氏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