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真心假意
我只觉仿佛在梦里过了一生,再醒转时,周遭一切都恍如隔世。 隔世得呃,好像吹的西北风都变成了海风。 我睁开眼时,哪里还身处归墟,分明躺在茫茫东海的一叶竹筏上。墨蓝衣衫的帝君坐在竹筏一侧作沉思状,目测在思考人生。 我撑起身来,拿手戳了一戳帝君。 他旋即回过头,紧皱的眉头总算松下,人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握住我肩就是一顿关怀,“你醒了?”“脸色还好,手脚俱全”“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巴拉巴拉一大堆废话,脚底竹筏也跟着一阵阵地摇晃。 这么下去竹筏吃枣要翻,我忙一把反握住他手臂:“那个我很好,浑身舒坦得很。” “那就好” 他面色这才完全松下来。竹筏这才慢慢静下来。善哉善哉,本仙君也这才免了先莫名晕死又坐船淹死的惨剧。 话说帝君身上的魔气,似乎比先前浓重了许多。 我挤挤鼻子,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现在这海是个什么情况?” 帝君不讲不知道,一讲特坑爹。 原是那逆天阵果然被动了手脚。本是将我与帝君送出归墟,中途却被谢远之调了包,成了我为祭品,送他和帝君离开归墟。是以谢远之一施展逆天阵,本仙君就被扯了半条命。 我这头半死不活,帝君也顾不上那头的谢远之,情急之下他体内那两股魔神之力再现,破了逆天阵的禁制,这才将我也平安带出来。至于那谢远之,却是逆天阵之后离开归墟不知所踪。 别人如何我懒得顾,帝君才是本仙君的心肝儿。我直起身问道:“那为何你身上这么重的魔气?”难怪他带着我在海上漂泊、而不是直接回仙门。 他道:“怕是这魔神之力也被那人动过手脚。他似乎想诱我重新入魔。” 我脸抽了抽:“若你二哥想诱你入魔,那随便给你注入魔气就好了,哪用得着这么在归墟进进出出来回折腾。” 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在来回折腾。是他二哥把我们丢进归墟,又是他二哥的人和魔气把我们丢回来。他二哥是不是闲得没事做又没吃药脑壳进水了? 我甩甩头道:“罢了罢了,你我这就去九黎境查个清楚。”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可。” 我皱皱眉头:“你是担心我的清名,还是担心我的安危?” “——你方才差些死于逆天阵!” 我温声解释:“我很清醒。你先前说扶萧或有问题,我正是要去查有什么问题。” “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帝君急得豁然站起,“从这次逆天阵看得出,他或许对我有所保留,可他对你便如用棋子!你的生死,根本不在他心上,若现在你贸然去九黎境,怕是怕是” 我亦站起身来,平衡一下竹筏免得翻船,抬目直视帝君:“我们在归墟已是九死一生,不过是去一趟魔界,能凶险过归墟之中?” 他更是急得握住我肩:“司幽是魔神。扶萧” 我忙轻捂住他嘴:“别再说,我不要你再被反噬了。” 帝君还是未有放心,可字字却拖得长了些:“哪怕他根本不值你如此作为,你当真也可为了他不惜性命?” nongnong酸味夹着他的话语扑面而来,一万年的陈年老醋。 可这话我便听不懂了。 前世不说,今生与我一同度过数十年清修生涯的是扶萧,最为了解我之人也是扶萧,哪怕只是挚友知己,可他如何不值得我舍命? 我笑道:“古有君子重义气,为人不可见色轻友;且除却扶萧之事,魔神在世,倘若祸害生灵,其事也不可小觑。仙者之情,大义重在苍生,小义重在亲友,不可因私情而忘义。” 帝君踉跄退了一步,海浪荡过,幸得没有翻了竹筏。他注视我良久,方才苦笑:“红红,其实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当年的阑阑,她会为我吟咏《上邪》,你你却比她更像一位真正清寡的仙人。” 他对我好,到底还是为了怀念过去的阑珊啊。 那日在归墟中,秋叶飘零,我隐约觉着他离开我越走越远,竟还是错了。 其实,他根本从来都没有走到我身边过。 可他不知道再清寡的仙人,心也会痛的。 我刻意眨了眨眼,隐去眼底温热,微微颔首:“六界生灵,一生皆是皮下白骨。轮回井前,天地魂离,七魄消散,那个人便永远不复存在。我和瑶光帝君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让帝君失望了。”又觉不够,面露笑意,“不如等你我从九黎境回来,我便陪你去鬼界忘川寻找瑶光帝君仙魂,令其复生,长伴帝君左右。” “红红!”他喝住我,似是着急的神色,“你你这样说你会这样说你这些日子来,可对我有过真心?” 我从容地顺下眼去:“那,帝君对‘红红’可有过半点真心么?” “我——”他本能地想辩解,但终究还是应了过来,千言万语的废话,不过唇边自嘲一笑,“我的真心是啊,说难听些,我起初对你好,只是把你当成装着阑阑命魂的容器。我都不是真心,凭什么来要你的真心你我皆不是真心,又怎会留恋,又有谁会相思” 自所谓“大婚之日”我就告诉过他的事,到现在,他终于是把窗户纸捅破,明白过来了。 他趔趄退到竹筏边缘:“‘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此间无情,又何来红笺无色哈,错了是错了” 他往后退,为了避免翻船,我亦得往后退。如此一来,我与他距离便更远,如隔了一条鸿沟,永难跨越。 我当然看得出我伤了他的心,正思量着该如何劝导,眼前忽地明光一闪,竟是他趁我不备结印施法,在我身周下了个无论我如何折腾都坚不可摧的法障! 我几番催灵,法障都纹丝不动,我只得敲着边缘叫道:“你做什么!?”
他缓缓收去捏诀的手势:“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不能让你去九黎境送死。” 我道:“我不去,难道你一个人去就安全?” 他抬手为诀,更加了一层法障:“你便当我只是为保护好阑阑的命魂罢。” 好理直气壮的理由,我竟无言以对! 他手中又化出过去那柄蓝光泠泠的长剑,蓝光之外,剑上还流转着丝丝魔气。剑气贯天,在天穹撕裂出一道黑紫色光界,想那正是九黎境入口。 我眼睁睁看着他跃上云头,却久久没有离去。也不知过了几时,他慢慢回过头来:“红红,如若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呢?” 我来不及回答,他已冲入那道黑紫色的光界,再无身影。 真心不真心,除却自己,谁又说得清楚。 我又是几番挣扎,可还是被他的法障束着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望着那一道光界愈来愈小。 “想要跟上去?”诡谲阴郁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的鼻息扑在耳畔,惹得本仙君浑身一顿战栗。 我心下猛震,回头戒备:“谢远之!” 手抱七弦长琴,丹袍灼天,眉目如画,看上去是好看没错,可他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谢远之竟直接毫无阻拦地徒手穿过法障,抚弄我颈前长发:“那人要你活下来,看来你并非什么被抛弃的棋子呢。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大用场~” 本仙君一把挡开他手:“混账,你与魔神司幽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么……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 眼见他似乎越蹭越近,我忙捏诀为咒,正要给他个下马威,不料术法刚刚结成,却又在瞬间消散匿迹! 我晓得,通俗点讲,有一种说法叫等级碾压。高阶修士高出低阶修士一定修为,便能令其术法无效。可我本就是大乘期仙修,连帝君都对我用不出这种等级碾压,我却让这个谢远之给碾了?人人都能随便碾,说好的交通规则呢?! 手忙脚乱中,下颚忽地被他捏起,颚骨生生发疼。 “说啊,想不想跟去九黎境?” 想去又如何?士可杀不可辱,我死死咬住嘴唇,竭力用目光杀死他。 他将我下巴更往上抵些,阴笑:“我既得以离开归墟,与司幽的合作就已结束。如今来瞧一瞧你,不过图个乐子罢了。小红笺,你何必如此戒备呢。” 他一个疯子图的乐子,通常正常人都不觉得好笑。 我觉着背后魔气渐少,面前谢远之抬头看了一看,啧嘴:“入口要消失了啊,看来,只能由在下为小红笺做决定了~” 我暗道不好,正要跑路,手臂却被他抓了个正着。背脊上猛受一记重击,眼前金光一阵乱闪,人已从这破竹筏上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