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出师未捷
月亮还没有落下去。 黎明前的黑暗让人窒息。 黑色的大海在空气的深渊里幻化出让人惊心的动荡。 “太近了,射程不行,换弩弓,快,吩咐连弩营的弩手上,架弩”盛铮急的不断指挥炮手和身边将士,随后看向我道“只有我们前面这四艘是战船,后面几艘皆是运输补给船,最要命的是还有一艘运兵船,要机动起来作战保护友军十分不便。” 清冷的月光融化在湿热的晨曦中,一阵阵不安与躁动。罗倭的色目十字帆战船上,桅杆上高悬着“Z”字战旗的罗倭战船已经近的可以清晰看到船上炮手的脸。“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全体将士,奋勇杀敌,樱花过处,焦土纷纷,俯首为我”的罗倭军歌柔缓的不像战歌,歌声在海浪的咆哮声中清清楚楚的传上四面岛屿悬崖,晨光只开一刻,但比千年松,无甚不同。战船皆刷成海天碧色,隐蔽了夜行中的轮廓。而我们千里驰援,立足未稳,敌情不明,这四艘罗倭战船的突然出现,确是让人疑惑非常,猝不及防。我看着盛铮,心中犹自佩服起这个两年前还只是宁亲王哨兵的年轻将门子弟,他的父亲和祖辈一直是海事讲堂的讲学武将,想来底子也是不弱的,只是如此年轻俊俏的面孔下,有如此临危不乱、井然有序的心智,确让人感叹造物主之偏爱了。 未及我回话,一声巨响后,水花纷纷在船舷两侧炸开,接着,灰蒙蒙的大团云雾和着黄火药刺鼻的死亡气息涌出来,让人顿时视野模糊,而就在我侧身向下想看看身侧战船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传说中的樱花号人rou火龙弹。 那是一只巨大的如同火龙出水一般,却从中间锯开两端,由人驾驶着,用巨型水面投石车退出飞驰而来的自杀火龙弹。此刻在水面上的另外几只人rou火龙弹已经被北溟战船上的弓弩手用连弩将人射的刺猬一般,而这只火龙弹的主人,竟然穿过了层层防守,在我眼前掠过,我急忙拿了火铳去射,但是为时已晚,那火龙弹以一种奇怪的轨迹越过了我们所在的战船,直直扑向对面礼亲王前来迎接的战船。 糟糕!几乎在我心中高呼不妙的同时,那只人rou火龙弹带来的剧烈爆炸已经在新溟船旗舰的舰桥和甲板上引起了熊熊火光,“盛铮,叫人打信号,我们两赶快去礼亲王舰上看看火势”我对盛铮高叫道。盛铮听了赶忙着令,打了旗语之后我立刻抛出了一条铁链,打着旋如同花瓣的海磁石抛到对面,对面也给了一个信号,我和盛铮便沿着铁链穿了三层为躲箭矢的厚甲向对面起火的新溟船上滑去,到了那一侧,已有将士奔来,侧眼看去只觉有些眼熟,却并无余暇去思量究竟何处见过,大概都在靖亲王帐中从过军吧,盛铮和我扶了舷梯和拦扦向新溟船燃着大火的左舷跑去,随即很快又被一波波炸裂的气浪击倒,“该死,定是那枚樱花号人rou火龙弹击中了弹药库,先找到王爷将王爷转移出去。”我与盛铮相对一望,又爬起来,旋即又是一次爆炸声,盛铮对我道“不行,看这样子,现在没有人去处理被点燃的弹药库,一直炸下去整个这艘新溟船就要废了,我去指挥灭火,你去找王爷”说完不等我言语,他便径直转身叫了几个维修水兵向通往下面一层的玄梯奔去。 我也赶忙爬起来,抓住上层外侧船边铁扶手往前挣扎行走,镗枪,投石器,炮火交战的声响和烟尘,火油,灼热的爆炸气浪将炸的残缺不全的水师将士尸身和舰船碎块抛到大海里,刚才还平静安详的海面上顿时沸腾成一片血的汪洋。一个浑身带着烟火的士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立刻被卷入沸腾的涡流里烧伤发出惊惧的惨叫,直至烧死的尸身在海中浮沉,场景悲惨凄厉。我定下心神,又仔细回忆了事发前我们两只战船互通消息及礼亲王出来迎接的场面,确认了礼亲王最近应该在的舱室,这才奔过去,舱室门没有关,礼亲王侧坐在一面墙边,旁边的两个医官在替他包扎清洁伤口,他的战甲上全是鲜血,而他的副将楚才双在一旁,眼睛红的要喷出血来一般。我赶忙上前俯身行礼,礼亲王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边,似是认出了我,声音又弱又模糊的对我下命令说“不要……放弃……新溟船,船上……三千将士,下面的桨手…炮手……工匠…将士们…都是最好的,去灭火,协助冯文清……将军御敌…出师未捷…长使英雄……” 他的面色惨白,言语间不断有鲜血从口鼻中渗出,旁边的楚才双已然落下泪来。我赶忙道“王爷你受了伤,我们背你转移去旁边的新溟船休息,那几艘趁我们不备偷袭我们的罗倭战船,已经被水师将士和战船合围了,很快,很快就好了,坚持一下啊,王爷。”说着,楚才双已经将礼亲王背在背上,目光带着询问和祈求的神色看向我,似是等着我告诉他如何转移王爷,能转移去哪里一般,“你可知如何与旁边你所带领的新溟船通讯?”我见既然是主帅副将,通常也会管带一条战船,便开口问他道。 “知道,可是我刚过来看护礼亲王,那边的战船已经被冯将军调去转舵攻打敌战船了,”一语未必,一股罩在火毯里一般的浓烟在对面壁上形成一股庞大烟云,甲板上一阵阵呼啸发炮与射击之声,又一轮炸裂中新溟船已经近乎没有了航速,爆炸过后惨烈的尖声与怪叫弥散着死亡的气息向四面八方飞窜。整整一面舱壁的墙面倏然间坍塌成烟尘。 “卧倒!”后面的一位医官高叫道,我们本能的趴下再起身时,一位医官已经被一枚火弩弓射出的流矢直直钉在背后剩下的舱壁上,腹上被钉入的裂口顿时血如泉涌,肠子涌出来,伴着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表情和最后长大的双目,我看见了已经爬上这艘新溟船的罗倭武士先锋。手中的火铳已经装填不及,我赶忙抽出圆月弯刀,对楚才双道“你联络秦琼将军前来驰援的旗舰船接弦先转移王爷上岸就医,王爷伤势甚重,此事缓不得,这里有我,盛铮已经去处理灭火和舰船倾斜的事了,相信我们,我们不会轻易放弃新溟船。”说完也不看他,只自挥动手中的圆月弯刀砍杀戳刺入前来罗倭武士的胸部,刀起砍首,刀落斩臂,自己身上的重甲也犹自发挥着作用的被不断砍中撕开,而我此刻已然麻木一般,浑然不觉,只想着干完这一窝蜂前来的罗倭武士,旁边的将士也拿起长枪狼筅,排开阵型,与上前的罗倭武士开始在新溟船上械斗搏杀。“付将军,”身后跑来的北溟水兵叫道“盛将军说打算开闭两侧水仓将弹药库淹没,需要人手,请您速战速决。”于此同时,新溟船旗舰的舰身已然渐渐倾斜,右舷上翘,一切可动的东西都向左舷倾覆而去。海面上的炮火酣战在两侧和对面的船只中轰鸣咆哮。 我一边砍杀罗倭武士,一边头也不回道“好。”又看向另一侧的楚双才和他背后奄奄一息的礼亲王,高呼舵手“我是付延年将军,新溟船旗舰掌舵官听令,左舷准备,我们要与前来的旗舰驰援船接弦,王爷受伤了。左满舵,左满舵——尽可能让船的右舷迎风,以减弱火势。”听到那边舵手的答应声,看到新溟船仍在依照命令行使,我心中微微一松,却不意一下就被砍了两刀,正要被劈中要害时,却见那名带头冲锋的罗倭登船武士直挺挺倒下去,已经行远一段距离的楚双才一手扶着背上背着的礼亲王,一手举着火铳射击,“好准头”我对他道,说着,再次组织战阵将登上战船的罗倭武士们卷入战阵中全部杀死。 “封层舱二舱注水成功,三舱准备,右舷舱注水,右舷舱注水,纠正横倾,纠正横倾,”盛铮的传令兵传出盛铮的口令,这边挥动旗帜接弦救护礼亲王的动作已经渐渐完成,看到王爷被转移到我们前来驰援的战船上,又看着新溟船依然在横倾,我赶忙高呼“所有战备人员一概去战船右侧战备,向右弦拖动所有手边的重物压住,坚持”说完我自己拖着旁边最终的铁甲箱向右侧去用揽绳拴住,又招呼旁侧士兵,不一会儿,七八百人蜂拥集中到右舷,各人手中也拖着拽着各式重物,中弹坏了的投石车等等皆被绑在右舷铁栏和可以用于固定的地方,“四舱注水准备,右舷舱注水,横倾纠正中,横倾纠正中。” 甲板上的火渐次被扑灭,冒着烟的所有物品被丢入大海里,刚刚还威风凛凛的铁甲和钢板被撕裂,刹那张着狰狞的口,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般的舱室和击坏的炮台,我顺着玄梯跑向盛铮那边。下面两层的火还在燃烧,浓烟从裂甲中喷涌而出,沉闷的爆破和震动中却见新溟船渐渐恢复了平衡,海面上被合围的几艘罗倭偷袭战船渐渐失去了最后的火力,旁边冯将军的新溟船已经指挥了其他几艘战船前往扫射,而秦琼所率的驰援战船已经全速向营寨港湾驶进,以尽快救治重伤的主帅礼亲王。
“横倾已纠正,横倾已纠正。灭火如何了?”盛铮一脸被炮火熏得焦黑,双手也都是鲜血,旁边一个将士回答他“盛将军,火已经灭了,水密舱已经密封了前三舱,全部淹没”,随后,又见盛铮扯着嗓子高声传令道“所有人,前往弹药库列队传递,将后两舱所有弹药和易燃物丢出去,避免再次爆炸起火。”此刻,没有将官和士兵,也没有斥候营还是水兵营,桨手还是炮手,大家都积极努力的奔向这仅存的自求之路,走廊上,舰桥上,甲板上,玄梯旁,扶手旁,大家一字由侯良仓弹药库排到甲板,炮弹被一列列传递出去丢入海里。“搬不动的,将引燃索链拆掉,丢掉。”盛铮又说着。 我也列队站到了他的身侧,跟着一同递送扔掉弹药,“你的手怎么了?”我边递送着,边问盛铮道。 盛铮这才低下头看了看双手,一回思略略笑了,这一笑,被炮火熏黑的面庞衬出两排洁白可爱的牙齿,只听他道“我也不知道,似是刚才为了拆那边的链弹引信,”忽然他的声调里带了一丝惊恐道“你后腰怎么有个洞,”说着,赶忙绕到我后面去看,接下来声音方才放缓道“还好,不深,似是刮破了,还没止血,等登了港到了水师大营再处理吧。” 待一应火炮全部丢掉之后,受了重伤的新溟船旗舰方才打出旗语,跟着冯将军的新溟船队缓缓向内港驶入,那边四艘前来偷袭的罗倭战船已经燃起大火,有三艘已经倾斜下沉到甲板,我转念想了又想,方和盛铮琢磨道“这些来偷袭的罗倭战船,莫非是来趁机袭击我军主帅船只的?只是,他们如何得知我们今天会到呢?” 盛铮咬了咬牙,流血的双手似要握住,却又吃痛松了开,恨恨道“不知道,要是是我们的人里有了jian细,定要千刀万剐了他,方对得起今天失去的这么多人命。”说着看向尸横遍野的海面,随即又看向我,皱眉叹道“礼亲王伤的如何?” 我看着眼前隐隐在望的无忧港,和渐渐绚烂蓬勃升起的太阳,又看一眼身后的地狱火海,如若身处两个世界的结界上一般。叹气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当时看着伤的甚重,我并不是医官,不敢妄言,希望上天庇护王爷吧。” 此时我并不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竟成了礼亲王最后的遗言,一语成谶。我更不知道,这一年,北溟要失去的,岂止是这一位王爷?如若真的有黄历天命之说,那么北溟建武十九年,或许是天枯北溟俊杰之年? 无忧港呈椭圆形,形如莲叶初露水面,依天做立拱卫山边的一汪湛蓝晶莹的海港,澄澈安宁的仿佛一面巨大的、纤尘不染的明镜,映照着蓝天白云,如若一块瑰丽的碧玉镶嵌在雄伟壮丽的火山群峰边上,默默的向大海漫溯。十月的夏密岛依然开满了繁花,碧树不舍昼夜、不问四季的长青着,沿着无忧港岸边延伸开去的桃树林,粉色桃瓣开的如烟如雾,绚丽如若云海锦毯。海风将花香送到远方,远的能够向苍天而去,空气也象蜜一般香甜柔和。如若没有战火,没有硝烟,这是个多么美丽风情的所在,而如今,却终要烈焰涂炭,英灵往生,何其可悲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