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五十二章 岐岐迷迷

第五十二章 岐岐迷迷

    许多年后的无数个梦里,我依旧梦得到自己横躺在尸堆中,看去也似一具尸体般,在夏密岛的血雨暴风,繁花密林间,雨星沫子和着血与火光四溅,而太阳在大雨过处晴艳也似渗着血一般,海面寥廓清波丹红似染。乌云密布流连于夏密岛和无忧港的火山群峰之间,不时沙沙地带来一阵骤雨,清洗激战后的痕迹,落过耸入天际的巨树、绞杀藤和夏密夹竹桃,终于啪啪哗哗地落在我的脸上,也落在旁边的尸体上,四处血流如注,而我十分焦渴的抬头,似乎想化作一只锦鲤鱼一般张开口向天空吮吸从鼻梁上流下的雨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戏文上总说,生死抉择时,人的内心会翻涌无限的高尚情怀,或者对父母妻儿深切的思念,戏文上也说,经过了征伐的残忍,从死人堆中走出来的名将们,会时常午夜梦回,回到流血漂橹之境,泣血惊醒,见到被嗜杀于刀下的亡魂索命云云。然而,我却全然没有应验这些戏文。在生死边缘时我无暇怀有任何情cao,只是抱着坚持下去,活下去的信念和不放弃的努力,并非我没有那些或雄浑或痴缠的情感和情绪,而是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时间去思考。至于午夜梦回,我也并不曾做过噩梦,因为几乎日日辛苦,多半一夜鼾声,一夜无梦,便是做梦,也往往便是如今夜一般,梦见自己躺在尸身之中,又或者自己的墓碑和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刚刚离起的墓碑一起埋没于荒草之中,在这夏密岛上,和着晨曦微光泛着淡淡的蓝色,直至有一天,枯骨已朽,墓刻已坏,而海风依旧,海鸥如故翱翔于青色天际,这个梦对于我而言十分平和,以致于梦醒时只有眼眶是湿湿的,额头上都不曾因为梦渗出许多汗水。想来,对于经历过生死与战火的真正军中之人,这是个寻常的梦吧。

    和着东面帘窗浮动入眼的昏暗月色,梦中醒来的我起了身,走下溽暑铺在身下那方密密斜织的文竹凉席,走到桌前,打了火折子,点亮了帐中火烛,又复重新拢上灯烛外面薄如明纸般的简单灯罩,拔下弯刀拨了拨灯芯,灯芯噼啪出声。我提起那只铜茶壶,摇一摇,却是空的,看看帐中无水,又打了帘子拜托账外的哨兵帮我打些淡水来,他提着茶壶一溜烟而去,回来提着茶壶和一只铁桶,我看了看,里面是满满的淡水和一壶茶,于是笑笑道了谢。这个小哨兵如同两三年前宁亲王账外初遇的盛铮一般笑了,圆脸旁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轻声道,“付将军不必客气,但凭差遣便是”。

    我又谢了他,才转身回到帐中,喝过了茶,盯着灯烛芯子愣怔一会儿,我终于重新走到床边,摸出枕下的蜡丸密信打开。就着烛火读了起来。

    是黄淳的密信。这封信很长,所用的是质地非常柔软的湖州素帛写就,黄淳俊逸骨秀的字迹写的很小,密密麻麻却很有美感的铺满了一张素帛。其中除了与我彼此联络各自收服的斥谍潜入罗倭之事,他收服的山冈平郎乃是目前的将军账下第一谋士黑田家的武士之一,所以颇通几分文墨,那一天前来劫营被俘时所吟的一首“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照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裹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如汝远来应有意,好收我骨瘴江边。”大抵也是他心中所言,故而我们多人轮番问询皆无所获,本意杀了他了事,却不想黄淳之后拦下来救了他,本让他探听了些假消息意欲他回去之后好行反间之计,谁知偷偷故意放他走后。负责跟着他盯哨的斥候说,山冈并未回去罗倭水师,反而跑去了羽山岛旁边环礁上一处钟乳石的天然溶洞里私会自己的恋人——军妓阿通姑娘。他们在一起似模似样的拜了神,盟了誓,还准备一夜风流后双双切腹自尽。谁知最后一刻黄淳再次赶去拦下,生而入死,死而入生,几番之后,又有这等红颜知己相伴,山冈终于向黄淳投了诚。告之他,因是那次劫寨本是诱敌赴死,所以倘若不死,也是难以交待的回到罗倭水师了,于是他便一早与红颜知己阿通姑娘约定若能大难不死,但求比翼双飞于天,安排了她食物与水在此处等待,如此这般。之后又将罗倭国内的诸多派系与危机详细禀告,并且告知了羽山岛所有尚在暗处的罗倭据点。而如今,我所赶入罗倭为斥谍的柳氏一家和吴家子弟,也已然安顿,于是便要着手联合长公主在罗倭的部分斥谍势力,利用罗倭将军新得幼子,大肆杀伐功臣之际,好行些事以便引起其内部分裂,好从中渔利了。

    只是此事之外,很意外的,黄淳还向我述说了许多他发现的北溟状况,比如冯文清将军,季西胜将军,宁亲王的舅父宋仲方,邢秋燕主母的兄长等人皆是海匪招安,而北溟也曾经大肆为最初积累资本而进行海上抢掠,其抢掠对象自然也包括罗倭,新越,波斯,金俄,色目等商船队,甚至还有北溟自己的一些商船,不过从北溟正式建国并颁布法令后,便转而从军的从军,经商的经商,摇身一变成了正正经经的志士君子。待我细细看过,缓缓去烧掉素帛信笺时,心中更是奇怪。黄淳个性沉稳,又深有谋略丘壑,很少有何愤世之语,也极少唏嘘此番资本积累之事,更是极少愿意与我述及新越,然而似乎此封信中,深深暗含着另一种别样的情愫,在字里行间,某种触动我内心的东西在升腾,撩动的我颇为烦躁。

    待最后一点残笺化为青烟飘散燃尽,我举起灯烛,将它托着缓步移到书案一边,开始给黄淳与秦清写回信,一直到天色渐明,方封好信笺。待要再小寐片刻,却听得整军号角吹的厉烈,港中刀兵声大作。我赶忙起了身,也不及披挂,便直直掀了帐帘问向哨兵道“怎么了?”

    “似是有罗倭突袭水师战船,就在我们无忧港外侧的棱形堡状防御工事港中,不知是何缘故。我们的人可要去驰援?”

    “你先找秦琼将军探消息去,”我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帐,正要直奔盛铮营帐去,却见青衣素袍,冠带飘飘,其外只裹了从罗倭武士身上取下的蛟鲨金丝软甲背心,别无庇护的盛铮已然在不远处急急跑来,于是便匆匆一同前去中军帐中。

    待到了十几只大油灯暄然如昼不及熄灭于清晨的中军帐中,冯文清将军依旧并不整军,一如既往的交待计划各自十分零散,为了避免有一队人马出现问题或者细作时影响其它队,所以门外已经有哨兵二十人围城五米远的一圈,账内似正在议事,待里面的丁将军和马将军出来。时任中军副将的祝映鸿便直接名我和盛铮进账,其余人等依旧在门外待命。

    “你二人带依旧带五千人,分二艘新溟船,前往琉岛接应季西胜将军。从速启程。”一进帐中,不由分说,冯文清将军便下了命令。见我二人有些疑惑,旁边的祝映鸿赶忙上前来解释道“今晨罗倭再次派了三艘风帆火炮战船带了人rou火龙弹偷袭我水师,击伤我工事内正在督修战船的兵仗司外派掌印太监一人,军匠四百多人受重伤,还死了一百余人,甚是可恨。我们还是对其据点尽快一网打尽的好。季西胜将军此前遣人来说,已然挣脱了罗倭残部的扣押,在琉岛北部据地固守待援,冯将军已有全盘规划,要将琉岛上残存可能再度对我水师发动自杀袭击的罗倭水师一网打尽,所以命你二人前往接应季西胜将军,并从左翼打击琉岛水师。”说完他看了看冯将军,用眼神询问他自己所述是否恰当。待冯将军给了他一个眼神后,他便打开胸甲的搭扣,从中取出一封信件递与我。

    我打开来,正是季西胜将军所写的他所在地点与被俘及脱困经过,是一封求援信。然而想必冯将军,乃是想以此求援之机,奇正相佐,再次端掉一处琉岛上的罗倭据点。

    正看时,冯文清将军掏出令信递过来道“具体的作战方案你们自行确定,但兵贵神速。本帅所以用你二人,也是因你二人当日救援礼亲王一战成名,而本帅账下不容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将,所以希望对你二人多多重用,多多磨砺,也是锤炼之意,希望你们不辜负本帅的苦心。”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向我和盛铮,我明白这便是要我们表态的意思了,方赶忙接了令牌道“末将等万死不辞。”

    盛铮似有些犹豫,毕竟战况介绍的甚为粗疏,这与宁亲王或是靖亲王一向整军进行统一的大局布置的习惯有些不同,自然略有些疑虑,但见我对他递过一个眼神,便似是心下会意,也似是给我打气般道“末将等定不辱命。不知此番将军安排末将等多少人马,如何出击,还望将军示下。”

    “五千人,”冯文清将军坐的挺拔如松,巍然不动,也不看我们,只朗声道“但是给你们两艘新溟船,此番前去不必扬帆,遇到紧急情形务必便宜行事。本帅还要安排下一队人马,若无异议,你们便前去备战出战吧。”

    “末将领命。”说着我和盛铮齐齐行礼告退道。

    晨曦的近山锋色暗入玄漆,远山则淡若云母,山白竹、绞杀藤、雨林榉木和夏密夹竹桃一应绚烂之色在雾气缭绕中馥郁着暑热的味道,浑然让人忘却这已是十一月的北溟初冬时节。盛铮侧过一张俊脸,公子如玉,猫一般敏锐而闪着寒芒的眼神,身上笼着晨雾,英俊的纤尘不染,声音也清越动人,却杀伐甚重的向我郁郁道:“这冯将军,实是摸不透心思的主帅啊。”

    我则内心正在思忖季西胜所写信中情形,只安慰他道:“冯将军也有他的苦衷,毕竟他并非北溟的王爷,虽是主帅,但是毕竟年资也有限,加上朝廷形势难免影响军中,夏密驻军,军中派系各异,难以一时间俱各降服,所以防备些,也是好事,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只是……”盛铮有些面色为难道“只是我们为何忽然紧急出击呢?”

    “我也不知,”我摊开双手,又用一只手握了盛铮颀长的手指道,“或许是因此番偷袭之事,让冯将军突然下了决心,或是猜到罗倭暗哨忍者会探知今次偷袭之事,料想我们忙于收拾烂摊子,一时并不会有新的行动,不料冯将军想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走这步棋吧。”

    我看着盛铮脸上有些烦躁,不由又握了握他的手,湿热的温度在两人的掌心间绽开,他的面色渐渐舒缓下来。只苦笑了一下,道“但愿我们并不是冯将军所怀疑之人吧。”

    待我们直到走到闷热的船舱中安排船只和人员完毕后,盛铮一直习惯性的在甲板上踱步思考,我则坐在斥候暗哨的探察岗哨椅上,对着海图和那封季西胜将军的信笺发呆。拔锚启航的命令已经下了,峰浪谷间颠簸,我却似是已然习惯了,浑然不觉。盛铮整完队,又巡检了一边各个岗位的轮替,和风帆,舵手的情况,方才走到我这边来。

    一起进了舱中后,盛铮便打开了手上的包裹着伤口的棉布娟带,拧开舱中一瓶上次抢来的烧酒清洗因为暑热尚未全然康复的弹伤。随后又不由分说解开我后背的软甲罩和衣襟,也擦拭一番。还图上一层他所带玉瓶中带着薄荷香气的膏药,方才再次帮我包裹好伤口。“这夏密岛,天气极是暑热,一旦受了伤,颇为难好,我手下的许多伤兵,皆是死于伤口溃烂疮染,付将军自己千万在意,别以为小伤,便不仔细。”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从舱中的光线看去,窗外已经带着绚烂的金色。那金色扑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我不由想起了秦清,还有还未出世的孩子。想到这里,一股暖流汹涌的穿过我的胸膛,我看着眼前的盛铮,迎向他关切的目光,半响,方深深道了句“多谢。”

    盛铮却皱起眉来,他手上比出嘘的姿势,迅速奔出将耳朵贴在船舷上,我也催动内力尽举所能的听去,却听得并不十分鲜明。却见盛铮比了个手势,我会意的也学着他将耳朵贴向船舷,这一下立刻听到了水下船行的声响。心中不禁一紧,双手紧紧扣在船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