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橫萧漫溯
横萧城地处茂密山林,重叠的长碧柏树林繁枝围绕。四月春风微微吹拂时,林中枝桓绿蔓摇曳宛若流动的墨绿翡翠。江心沁水,岸上生竹,竹边伫石,石旁有一门楼,上书“横萧鹤渡”,夜色重重之中依稀可见。 隔着闪闪烁烁的两排渐次开去的火把,瑰丽的烟火信号和我手中的信号在天空交叠成一处,又迸射开去的灿烂烟火。待靠近看时,正中间驻马翘首以待的孔立飞挺拔肃然的披着雪白的兔毛围锦白色斗篷,上面加着银色白色交接的络子,内罩银丝软甲,神情依稀盼然,他身后两列将士皆是一色白衣白甲,并不举旌旗,只有二三只令旗打信号之用。 待我和身后一列马车走进些,孔立飞立时看到了我,原本疏懒疲惫的神情中蓦的有了精神和几分喜色,他驱马向我奔来,我则眼明神会的如若在暗哨武校时一般,待他的马儿靠近,便一手侧拉马鞍,一手就势拉了他的手,直直飞坐到他身后,两人哈哈一笑,方一同乘马前行。 身后一行人等见了,也便跟着向横萧城的馆驿行去。 我心中急着见到秦清和孩子,又急着要去与黄淳论出个道理,便在马上问孔立飞道“还是不必在此歇息了,直接回鹏城吧。” 孔立飞侧了脸,看了我一眼,却只叹道“若是我做得主,自也是这般为你安排,只是馆驿中还有正主等你的。” 我心中隐隐一惊,便不做声。 驿馆门外远远就见得灯火照耀显出与平常全然不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人声鼎沸,虽已然是深夜,仍然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待与孔立飞下了马,顺着被夜晚的海雾扑打的湿漉漉的碎石板子路缓步行去,前面赫然立着的是秦琼等将领,连同当中眉黑发青,面白无须的睿亲王。 显然今天不止是睿亲王的人前来迎接。他已然是有心要将这“荊金水”先生的面具揭开,唯恐天下不知一般。 想到此处,我不由的握住了袖中的双拳。 待再走的近些,随睿亲王的近卫已然朗声道“恭喜荆先生和议归来。” 然后诸将一应将武器矛戟在地上戳出烈烈声响,在夜空中都能听到一般,暄然欢迎之声不绝。 而我从被黄淳拿出那片新越密谍的记号护心镜时便已然无可回头,只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抱拳行了礼,又从贴身里衣中抽出那份和议信,对着睿亲王躬身道“末将付延年已然完成使命,请王爷过目。” 睿亲王身旁的副将一路小跑下来,直从我手中抽了信,又递与睿亲王。他拿起,撕了胶印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笺读过,略略皱了皱眉后,又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请荆先生——不,付将军在馆驿歇息一日,本王需与父主商议此事,便不在此奉陪了。将军可与孔将军一路在此稍事歇息,再做返程。” 说罢,并不看我,一干人等直是风风火火的上了马,只见得一应白衣白甲,在垂着穗子一般的火把和灯烛光芒之中渐行渐远,如若不滴不漏,无声无息,汇入深沉夜色。 我与孔立飞彼此相视无言,只是彼此相让着进了驿馆,驿馆厅堂内适才或是专为睿亲王所备的酒香和快要燃尽的薰炉里飘出的檀香气息仍在缭绕。 进了厅中的十余将领似是已然送走了大佛一般,彼此再不拘谨,只或坐或里,围着当中一张梨木雕花嵌大理石的圆桌说笑。 孔立飞将我让进厅堂东西两侧四套相同的屏风各间中的一间,但见窗棂边台几上山石盆景,悬琴列鼎,数盆古梅仍在吐蕊,为这精致小间平添几分江南雅韵。 我只将身侧一应物品抛解开一遍,便向那软榻上一靠,浑身如若解了锁烤一般,松松倚着打瞌睡。 孔立飞却端起桌边的一只双儿银壶,开了盖子闻一闻,叹道“真是好酒,应当是方才招呼睿亲王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说着,放下那银壶,又四顾看一看这小间,道“这般香韵,也是沾了睿亲王的福气,你我今日且在这里安置,待明天睡到个三竿,再赶路回鹏城不迟。” 我在榻上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听得他此言,却道“不成,明儿还要早起,我得早些回去看看秦清和孩子。你何时跟了睿亲王?洛儿知道么?你和洛儿的事如何了?” 孔立飞却就着桌子边晶莹的水晶杯盘坐下来,面前五六个青花瓷摆盘里是鸡丝香笋,火腿云吞,锅塌鹿脯,象眼小馒头,和几色鲜艳欲滴的西式糕饼。他提着银壶向一只没有用过的杯中倒了一杯,又自顾自捏起一块糕饼,只对我道“没事,秦清和孩子很好,是个女孩子,秦老将军已经赐了名,叫‘付盈幽’。”随后又面色黯然,自嘲的苦笑道“怕是没指望了,熊老将军心中怕是另有贵婿,我哪里是对手?” 我方才解开身上的外袍丢在榻上,也自上去尝了尝吃食,在这边地驿馆,仍能有如此菜色,也是不俗,只是我心不在此处,只尝了尝便提了酒壶,又回到榻上,道“怎至于此的?那洛儿自己的意思呢?” 孔立飞见我拿走了酒壶,一面露出孩子般的笑,一面又难掩其中落魄憔悴之情,只撇了撇嘴,看着桌上,用两只筷子将那几盘菜拨来拨去,口中叹道“若是洛儿自己能够做得准此事,哪里还有这许多话呢。” 说着,便也丢了筷子,直直走到到另一侧榻上,踢了脚下的鞋子,只露出弹墨边的白棉布袜子,又接了身上的银甲,长长叹了口气,便又不说话了。 我很有些惊异,但见他不说话,却也不便多说,只是将小屋中窗棂打开,月色和着柔顺的风习习飘进来。窗外绵延散射的,长长的光柱玉色交叠,影影绰绰,神秘安然,窗棂上的帘幕竹篾片卷起,在光影之间穿插出竹帘穿起时上面斜斜打过的络子纹样。 我看了看手中银酒壶,迎着月光十分澄新发亮,上面绘着的草书“绿云”二字乃是董其昌书法的体式,虽不似真品那般挥洒自如,也已然有了八九成功力。 待将那酒壶略略咂了几口,和月而卧,躺在窗棂下那张老人榻上,不多时候之间,便生出几许酒意,如若飘到另一个世界一般。绵绵软软,飘飘欲仙,酣然入梦的绵延和酥软从身体三百六十个毛孔渗出来,骨髓中都似是酥麻了一般。 “黄淳住进靖亲王府上了。”猛地,孔立飞的声音飘入耳朵,将我拉回了地面。 “哦?为什么?”半梦半醒间我嚅动嘴唇问了一句。
“靖亲王大行,主上命靖亲王世子袭了爵位,黄淳被名为世子少师,在王府中供职住宿。” 我见窗棂下仍有当值的侍卫和兵士们,兼之孔立飞对各种斥谍事由并不清楚,于是也不便多言,便只说“不料一去成了永诀,再不得见靖亲王一面了。” “是啊,自古大约就是如此,过慧易夭,情深不寿。”孔立飞说到这两句,又觉得似是有些不妥铁一般,喏喏又说了两句什么。 我想了又想,却仍旧不知说什么,兼之疲惫,不胜酒力,便兀自越发的入了梦。 孔立飞也似是合了衣,那边榻上齁声渐起。 第二日,我们一应人等登了船,随着船顺流向鹏城前行,只消一日功夫而已。 沿途的各式官商船只,画舫艨艟,皆一色挂了白色麻布,远远望去太阳光洒在一色的山河两岸,印出一种悲怆的结局。那参天的古松和新抽了枝子的柳树上也挂着白幡,当真是山河同悲,一时间,白卷白绫白缎子怕是要“洛阳纸贵”了。 待到府时,天边红火的晚霞只成一线,天色暮暗不明,暖烘烘的风吹着街道边初绿的小草,仪门外远山含烟笼翠,两个大大的白灯笼和一径白娟缠在泥金门头匾额上,掌灯时分,屋外廊下,几个手持长轩的小厮垂了四面点了白蜡的白灯笼盏,方重新将它高高挂在廊檐下。门外两只石狮子的脖子上也各自挂着白色的丝绦花儿,临风摆动。 府间依稀紫萧声送,如是一曲《霸王别姬》的凤翼版,带了江南水乡的侬本多情和乡音曲调,更将那悲壮之情吹出三分萧然哀婉之意,叫人不由的添了几分相思。 又听得一个有些陌生的女音色隐隐唱着“烈烈风中,绵绵心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笑谈中。” 又另一个音色唱道“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伤痕互相拖欠,三生不换,九曲重重……” 我暗自看看孔立飞,不意皱了皱眉,毕竟国丧期间,便是壮怀激烈之曲乐,在府上响起,终是不好。 孔立飞却面色如常,很知情识趣的全然似是听不见一般。 府门口一众丫头小厮早已迎出来,只是全是白衣白袍白衫墨色靴子,一时间男女不辨。 “家去一起用晚饭吧。”我对孔立飞说。 “你好容易回来,我今日就不凑热闹了,改明天卷了包袱来你府上长住。”孔立飞挥挥手,面有倦色道。 我见如此,也不便强留,只道“那改日来了定要多坐坐。” 一应仆从小厮见我走上台阶,各自喜悦的迎上来。翠墨也迎在门口,穿着月季色交领双衽褂,下面系一条白裙子,头上挽了圆髻,两鬓各插两朵白绢花,忙忙的向屋里道“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