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关情难断
御医施针了大半个时辰,蒲妃娘娘,睿亲王,长公主统统被生恐出事的身边侍奉们通了气叫来殿中,以至于方均诚幽幽醒转后,看到的,是一群圆乎乎的熟悉脑袋围绕在自己的面部上方。 他的目光似是有些空茫,却终于还是穿过人群。 付邵,言善长,孔立飞三人依旧立在下面,只有王庚因着长公主的缘故被叫到身侧侍奉。 “扶我起来。”方均诚对蒲妃娘娘淡淡说了一句。 随即上前的睿亲王与蒲妃娘娘便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他侧过脸,目光一一在身旁和殿前的人面上划过,看不出心中的情绪,却有种凝重摄人的气场。 最后,他终于看向了付邵,又看了看长公主,示意他们两人上前: “付相,皇妹,此事,务必彻查,” 随即顿了一顿,又加重了口吻看向付邵那慈悲宽厚的面庞,带着一种恨意嘱咐道:“彻查,宁错杀三千,不得放过一个!凡有关联者,一律拿办,交皇妹严审。” “臣遵旨。”付邵行礼领了旨意,朱唇微微抖动,眼神和方均诚接上,似是心中犹豫不决,却仍然不初衷的回禀道: “只是,只是我北溟乃是以法令立国,倘若主上对法令程序有所不满,或觉得无法应对此时特殊形势所需,太过僵化,那么, ——那么至少明面上,也需由臣依照主上所需拟定变更事由,先交三法司斟酌条陈,进行集体动议,再公示于各城征询意见,而后方可变更。” 迎着方均诚和长公主等人凌厉的眼神,付邵仍继续进谏道: “臣并非不能理解主上屡屡痛失亲人的锥心之痛,臣感同身受,亦深恨自己不能为主上分忧。 但倘若一味滥抓用刑,高压乱抓,恐并不利于案情水落石出,反而让真凶逍遥法外,再者,违背法令信条的事,也会令民心动摇,还请主上三思……” “付相……”长公主从前面莲步款款挪到付邵身侧,那双棕黑色的眸子里直映着付邵儒雅的姿态,她绕着付邵转了三圈,忽地唇边带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察觉的冷笑,方站定在付邵身侧,问道: “付相是说本宫会滥抓施压,滥用私刑的意思吗?” 付邵连连拱手,方叹气对上长公主的双眸,又拱手对方均诚行了一礼,方道:“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说,至少在形式上,在明面上,我们应当让北溟百姓觉得法令之下人人平等。你我贫民失去儿女,孙儿,与高门巨商甚至主上王孙失去亲人,在法令追讨的程序和惩戒上,没有绝对的差别。” 说着又略略以努力争取理解的诚挚眼神看向方均诚,又垂首道:“微臣斗胆,微臣只是,在意民心。民心乃政治,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愤怒,还望主上不要冲动。” “微臣也觉得付相所言有其道理,还望长公主与主上,不要怪罪。”王庚见此时母亲与付邵有些尴尬,连忙上前委婉圆场。 长公主眯起凤目,略略瞟了王庚一眼,却也干脆道:“怎会?付相公对北溟殚精竭虑,赤胆忠心,主上又怎会怪罪? 但若不彻查,何以挖出是何等人物,能够如此瞒天过海,将秘密售卖与罗倭以供其内战的火药与水师的剧毒黄汞火油,移去了公主府? 又何以有手段引得即将即位皇太孙的靖亲王世子前往时引爆,害了瑶月公主,靖亲王世子,令我水师的诸位大将伤亡失踪,进入救火的御林军更是有去无回?” 说着,长公主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向蒲妃娘娘,又瞥了一眼睿亲王,方道:“不过一二年功夫,某些人连销代打,勾结外敌,玩的好手段,又岂是付相的菩萨心肠,宽和手段,就能查得出的呢? 随即又看一眼方均诚,字字掷地有声道:“皇兄,更改法令之事牵涉人手太多,时间太久,证据必定多有遗失,又恐日久生变,诸多泄露,不利彻查。” 九龙盘金朱漆御座上的方均诚半晌不语,良久,方道:“面上的事付相委任现下在场的人去秘密处理即可,其余人等都不必知晓了,彻查的事,付相务必配合长公主行事。” 随即又唤了睿亲王过去,道:“澈儿,你也尽快将你九弟从皇陵那边换回才是,如今他的母亲宋贵妃失去了嵩儿,又失去了瑶月,还失去了孙儿,实实在在不能再让他不在身边承欢,还是你去守灵吧。” 睿亲王面色如常,更添了几分真挚道:“是,儿子明白。”言毕,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是无意,掠向御座旁一脸娴熟慈爱的蒲妃,又收了回来。 “主上也累了,不若让他们各自就此去办吧,臣妾与御医来为主上安枕,可好?”蒲妃看着方均诚的面色,带着担忧和怜惜的轻轻建议着。 “好吧。那就有劳皇妹与付相了。”方均诚交待了一句。 下面侍立的诸人皆行礼告退,一一退出殿外。 注定是不眠的夜。 …… 宋贵妃亲自驾临现场,带了宋仲方手下的兵仗燃爆专员,又急忙的传唤了黄淳等一众世子伴读,太师太傅们,齐齐赶到公主府门外。 现场已然为救援的御林军重重封了,眼见着火势渐渐控制下去,我不待多言,趁着一众均是迎驾宋贵妃的时候,便跃入了那断壁残垣的后墙。 浓稠的紫色烟瘴为江南烟雨和晚秋的熏风吹淡,飘摇掠夺着更远更广处纯净的天空和溪流。 一夜之间,连原本只是长在门外那两排粗大壮硕的长青松树,亦为这烈火摧残,一个个躯干都如若挨了千刀万剐一般,可怕的仳离结痂,大半爿大半爿的死去。剩下黝黑朽烂的枝丫木蕨,艰难的扭曲着,挣扎着坐不起身子一般。枯萎的瘦骨,嶙峋的残躯,无不昭示着它们曾经目睹过怎样的惨状。 后院的一切,毫无侥幸的在一次次炸裂的毒火和喧天的燃烧中尸骨无存,不见一草一木,唯有如若山崩地裂过后巨大的坍塌,和劈裂开一般一道道裂痕的深坑,连泥土,都显得是如此奢侈的存留一般,难以寻觅。 踏过焦土毒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甚至于前院的断壁残垣,都似是一种奇迹的存留。 无论怎样寻找,我都找不到我的清儿了。 秋风激荡,红粉钗簟,巾帼软甲,又或是衣炔飘飘,珠玉琳琅,都在那一场纷扬的烈焰飞溅中碧落黄泉,重重难见了么? 许是绝望,许是吸了太久的烟瘴,身旁奉命彻查的人们来来往往,于我却毫无意义。 我枯坐在那片焦土之外,垂下眼皮,四肢百骸都早已似是不再能动弹,如若木泥雕塑,直愣愣无思无语亦无泪。我并不知道我盯着哪里,只觉失神的空茫和从前胸直过后背的风,掠过似乎已然不存在的心脏。 秦清不会死了吧?她不会死的。她只是不见了罢了。 这样的惶恐,这样的绝望,只觉得仿佛世间与我再没有什么关系。 她一定是生气了我说的那些话,可是为什么她会来到这死地,是我害死了她吗?还是她真的那般生气,躲起来了呢? 清儿,你在哪里啊? 头脑似放大了一般的轻飘,云里雾里,眼中的一切惺忪的像浓稠的米汤。 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还要等多久。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冒险当英雄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知道舍弃一身安危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以后都不会了,我会把秦清和孩子放在心上,我会珍惜我自己,珍惜清儿和幽幽,珍惜那过眼时光缝隙里偷来的一般的幸福。 你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么?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当英雄?为什么要用同样方式,让我明白我曾经错的多么离谱,让我明白我从小到大在军中接受的教育与洗脑,在现实里对亲人爱人是多么残忍? 新越如何?北溟又如何?哪怕为罗倭占领,做一个低眉顺眼,苟且偷生的懦夫,在这乱世中,守着自己那份小幸福,难道就不行么? 秦清你回来吧,你就是生气我,你又怎么能舍得下幽幽,舍得下秦老将军和你哥哥嫂嫂? 这是一场梦么,这是一场噩梦么? …… 手下皆被长公主叫去问话,付邵一个人无奈的拖着疲乏的步子向前走。 车夫唤他上马车,他却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不用,只那样茕茕孑立的一个人,在大而亮的圆月光影里一步步走着,走着。 原来豁达如他,也会有心力交瘁的感受。 还记得那一夜,也是这样冷肃的微雨之夜,却也有这样大而亮的月影。 那一夜,主上遣长公主召他密谈,她证据确凿的指出了他的枕边人,多年的结发夫妻邢秋燕,乃是新越斥谍,小舅子邢元亮,更是如假包换的新越血滴子。
他并不深觉得意外,只是不愿明白。 可当长公主说靖亲王之死必是新越斥谍策划,必要以邢家的血来震慑新越时,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明白。 长公主和主上顾念他和父亲多年的扶持效忠,不愿驳他的面子,也不想质疑他的忠心,于是他们说,以殉葬之名处理。 他遵旨了,甚至没有说一句话挽回什么,或是求告什么。 尽管在他的心里,殉葬这样的事,与他一心一意扶持宣传教导的北溟立国之原则,格格不入,愚昧不堪;尽管在他的心里,对结发妻子,对邢家,有着深刻的情感。 他亦同样明白,任何求告,在这等赤谍之事败露的行为下,在任何国家或者地方,只要再无用处,便是唯死而已。 甚至他有那样的感觉,感觉种种的面子与成全,保全付家,保全他的脸面和孩子的未来,都也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有用。 他是极少从这样阴暗的一面去看问题的人,然而不知怎得,那一夜,他便是深深觉得如是。 他想到唯一可以救妻子的方式,就是做出顺从的模样,然后趁回家与她最后话别的时候,依靠多年的人脉,打通关节,想办法帮她逃走。 可等他回家时,邢秋燕和她相关的一切,除了孩子之外,统统都被带走了,一片手绢,一件衣衫头饰,或是一件笔墨,只言片语,书信书籍,只要涉及她的,全都一丝不落的被带走。消失干净的如若这十几年的结发恩爱都不曾发生一般。 府门外,号称“保护”他的暗哨从未放松过,多年如若一日。 哪里有他逃开的可能? 从前他不在乎,总觉得问心无愧就好,从不介意这样处处保留的信任,觉得那亦是执掌天下之人必然都有脸酸心狠。 然而那一夜,他真的疑惑,自己全身心去报效的一切,真的值得么? 哪怕只是一夜。哪怕他明白,一切也都是各自立场上不得已的做法,不可苛求他人。 而今天,当面对切身的伤痛与国家大局人心的抉择时,主上又一次让他失望,也让他明白,他原本,就不是被那样信任的,他的理念和理想,在这样君王至上之中,如若飘摇在大海的摇撸,任由浮沉。 他并不是一个不可以接受和光同尘的人。 他甚至也可以让他理想中的施政理念,只是在表面上,在明面上,让老百姓看到希望,他可以接受路途的遥远,可以接受变数与挫折。 也因此,他宽和的有时分不清界限,他温润光明的全然不似一个政客,一个文臣领袖。他愿意设身处地的,不违背底线的考虑每一个人共赢的希望。 他知道言善长为了避祸谎报了死亡数目与失踪数目,或许也避重就轻了伤亡的惨烈,但他也知道此事绝非言善长所为,甚至卷入此事的铺排策划,都是言善长的立场绝不可能做的,或许言善长是个庸吏,太过无能。 以他的想法,他会在此时彻查办理之后,依照法令追究言善长等人的责任,并绝不再委用。但他并不想让长公主带走他,以暗哨刑讯罗倭赤谍或者叛国之人的手段,折磨得他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在他看来,将死去的人说是失踪,这虽然是违背法令应当惩治的行为,但或许对于死者的亲人也是一种有麻醉作用的欺骗安慰,至少,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消化突如其来的死亡,突如其来的诀别…… 这或许,就是他付邵身上的软弱与妥协。 他是新越传统士大夫文化中美好的一面教导长大的人,从小他便以学会妥协与容忍为一堂必修课,他也因此受到身边人的敬重爱戴,只是,他也是那般坦然的承认,正因自己这般的软弱妥协,自己的理想如若空中楼阁一般,镜花水月,虽则美好,却遥不可及。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在那无人的街巷缓缓前行,他的影子那样忧伤,那样寂寞,像是蒙在烟雨中一道无可追寻的幻影。 而在路的尽头,他的身后,一个身影闯入了月色,突如其来,轻轻缓缓,步态从容的就那样跟上了付邵,跟上了他寂寥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