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如意娘在线阅读 -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这几个月来被强压下去的担忧害怕痛苦尽数浮上水面,如意暴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尽管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她确实需要好好的哭一场了。总是这样压抑紧绷着不肯放松,她其实已走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

    二郎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在他的面前她不必强撑着,因为他会替她解决一切。她可以尽情的要求他依赖他。

    可是若他果真如此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让如意哭成这个样子?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件事,纵然他已长大了也依旧倾尽全力也无法为她做到。

    不过,如意也不会选择依赖他。她说“我亲自去找他”,她说“若他或者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在这件事里,她没有给任何其他人安排位置。这只关乎他们两个人的约定。

    她从来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并且我行我素的姑娘。她若想让她喜欢的人回来,便亲自去找他,不论生死都会将他带回来。她绝不会用一生去请求,“请帮我把他带回来。”

    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成长得这么强大啊。这样他到底要强大到哪一步,才能将她彻底纳在羽翼下。

    如意并没有哭很久本来那样肆意的大声的哭泣就不能持续很久。

    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又回复了先前那种“必须要振作起来”的状态。不过这一次是在明知自己的脆弱之后做出的选择。她身上那种自我压抑的阴霾已消散了不少,心里的信念更加澄净和纯粹。

    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徐仪下落不明,淮南局势危险,京畿饥荒肆虐。

    若不熬过这一关,她无法动身去寻找徐仪。她尚未自不量力到这般地步。若当真在这个时候跑到战场或是敌国,不必说找到徐仪,只怕连她自己也要搭进去。乱世之下人如蝼蚁,纵然她也许是一只比较尊贵的蝼蚁,可当命运碾压而来时,只怕也不会特地去区分。

    所以她尽其所能,哪怕是毁家纾难,也想为平定乱世做些什么。何况她坐享旁人的供奉,原本这就是她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你出去一下,我洗把脸。”她对二郎说。

    她一向都素面朝天,也不必再补妆打扮。清水净面后用毛巾拭干,稍稍抿一抿头发,便从屋里出来。

    “不许告诉阿娘。”见面先叮嘱一句。

    二郎恶声恶气的,“我有这么闲吗?”

    如意才又让他坐下。她还带些鼻音,眼圈也依旧红红的,哭过的痕迹都还没消退,说话便又公事公办起来,“京畿一带的饥荒你打算怎么处置?”

    二郎原本以为自己会出江州或是荆州,不料天子竟命他做扬州刺史。扬州府治所在丹阳郡,这实际上是依旧让二郎驻守京城。

    这当然是天子对二郎的信重和宠爱,可紧跟着前线战败便是江南绝收,如何在饥荒之下稳定京畿的局势,这重担也压在了二郎肩上。

    这些日子二郎正是为此事而忙,只道,“还能怎么办?只能从各地调拨粮草入京了。”

    原本扬州熟则天下足,扬州是江南第一大粮仓,历来都只有扬州稻米外运出去,没有内供进来的。而扬州侧近的江州荆州都是多丘陵山水而少良田的地方,最多能自给自足罢了。徐州汝南则都在战乱中。要从这些地方调运粮食过来,哪里有说的这么容易?

    二郎便又道,“所幸这几年蜀地年景很好,有不少余粮。只是自瞿塘至宜昌一段水路凶险,不那么容易运出来。”

    如意便道,“这几年我在蜀地收了小十万斛粮食,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大多都没运出来。自前年在民间悬赏让运粮船平安出瞿塘峡的法子,倒是收集了一些当地老掌舵的行船经验,可也没有十分省力靠谱的法子。也只能多雇佣当地的好把式,铤而走险了。”

    二郎点头,叹道,“转眼便到十月,百姓手中存粮想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到腊月里还不能把粮食运来,怕就真要饿死人了。”

    如意道,“阿爹不打算开常平仓吗?”

    常平仓自汉后便多废弃不设乱世里也根本攒不出粮食来。虽说常平仓“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是为利农利民而设立,但实际上凡有人cao作就免不了徇私舞弊。何况当今世道,各地的豪强垄断地方选官把持地方军政,无人能监管。常平仓在他们手中根本就是侵夺民利的工具。

    只是本朝富庶太平,太湖一代接连丰收后,天子怕谷贱伤民,也为了积储粮食,才又重新设置了常平仓。

    如意觉着眼下正是开仓救急的时候。

    二郎却轻轻一笑,道,“不开仓说不定还能熬过去。若要开仓,只怕立时就要乱起来了。”

    如意心想,常平仓是最后的手段,只要不开常平仓,众人便知道还有最后的退路。所以天子才不肯轻易开仓吧。可是天子恐怕高估了民间存粮,而低估了蜀地粮食入京的难度。不知这会儿开还是未雨绸缪,过些日子再开怕就是亡羊补牢了。

    二郎却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各州郡都说常平仓里无粮,不肯拿出来。地方上的常平仓本来就是世家禁脔,世家各为其家,不肯与国共苦。越当国难时越要保存实力,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天子早该习惯了。可京口的常平仓总是朝廷亲自掌管的吧。而那里有多少粮食?

    五万斛,只有区区五万斛

    其余的尽都被人贪污了去。而掌管京口常平仓的确实是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嫡系。

    年幼时天子在二郎心中是第一圣明的君王。可随着年龄渐长父亲的神话终还是渐渐剥去了华彩,显露出真相来天子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有满腔抱负,却也不能不直面糜烂现状的老人罢了。各为其家心无君国的世家他打压了一辈子,依旧没能打压下去。而他宠信之人,如妙音者弑父如萧懋德者**如萧正清者祸国殃民,其余嫡系将领也不免有贪酷舞弊重重劣行,他也不能严加收束。

    二郎要严加追究,天子却担忧国之动荡,不肯用严刑峻法。

    在朝堂地位越高,参与的机密要务越多,二郎便越有深陷泥沼的感觉。他其实已在建康城待够了,在这种环境里继续留下去,他怕自己也迟早会被磨尽锐气,变成天子和维摩那一等清醒洞明却软烂无用的主君。

    二郎正烦闷,便听如意道,“我手上还有七八万斛粮食,都是三五天内便能调拨得动的。若有需要,你只管拿去应急本来也是为眼下准备的。”

    二郎默然,片刻后才道,“还不到你毁家纾难的时候。”

    如意道,“谁毁家纾难了。这些不是白送你的,是卖给你的。也不许你用铁钱付账如今铁钱价贱如纸,都没人肯收了。我也不要真金白银。只国库里若有什么奇珍异宝,譬如珊瑚宝石绣屏一类,你拿来给我抵价就是了。若东西够,我有办法再替你筹集出粮食来。”

    二郎:……

    说真的,真金白银这种硬通货这个时候确实舍不得拿出来。可珍珠宝石这种看似珍贵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反而毫无用处。只要能换到粮食,他能说服天子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

    可是“你还能从哪里筹集粮食?”

    如意道,“豪门世家谁手上没有七八年的存粮?只看你怎么从他们身上掏出来罢了。我有办法让他们拿粮食来换这些无价之宝。不说低买高卖,可至少不会让你吃亏。”

    二郎知道如意说到做到让他阿姐为他从事商贾末流,他心里很不好受。却还是道,“那我回去便清点府库。”

    如意点头,又道,“我听说朝廷在讨论如何平抑物价,我这里也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二郎道,“你说。”

    如意便道,“其实江州和荆州一带也不是没有余粮,可这些粮食分散在各家各户,零零星星,朝廷若想调拨便只有搜刮摊派一途,我说的对不对?”二郎点头,如意便道,“可其实有个法子,既不会侵夺民利,也不必朝廷大动干戈,就能自然而然的让这些粮食汇聚到扬州来。”

    二郎道,“你是说高价收粮吗?”并不是二郎没想过,只是常平仓的教训就摆在那里,朝廷高价收粮,免不了中间经手的官员层层盘剥贪渎,还很容易演变成搜刮摊派。实在是说之有理,可行之有害。

    如意道,“虽不中,亦不远不必朝廷高价去收。只要朝廷放开粮价,准粮商自定价格,再疏通从江州荆州来扬州的道路,免去粮商出入城门要缴纳的份钱。商贾自然就会自己去民间搜购粮食,运送到京畿一代倒卖。进来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的就降下来了,饥荒也能缓解。”她顿了顿,“自然,中间粮价免不了要飞涨一阵子可只要你手中有粮食,就能保证涨得不那么离谱。我觉着还是可以一试的。”

    二郎脑中一明,心想这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和如意短短几句话之间,他竟觉着思路开阔了不少。远比在朝中听天子朝臣们语含机锋的陈述人心世情算计谋划争执推诿半天更有用得多。

    随即他忽就意识到并不单单如此。事实上就连如意做到的事,也比朝廷做的更多。旁的不说,朝廷说要调拨过来的粮草还在川蜀逡巡,而如意凭一己之力已筹集来七八万斛粮食了。

    在他所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如意竟已远远的飞在他前头。明明遭遇重击,可当他迷茫困顿时,她依旧尽其所能的庇护扶助他。

    而他竟还在为如意疲于“庶务”而心疼不悦,还在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当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令她无忧无虑的当一个太平公主。

    二郎忽就觉得满脸guntang。

    他匆匆起身,道,“我会找人参详的。府里还积了许多公务,我不久留了。”

    如意也并不留他,只道,“取粮的凭证稍后我差人给你送去。”

    二郎道,“嗯。”

    他匆匆离开,然而行到院子里,又不由折回来,道,“一会儿你要去给阿娘磕头,对不对?”

    如意道,“是……”

    二郎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你等我来接你。”

    如意目光便一柔,暖暖的。江南浓秋,庭院里有重红浅黄绚烂如锦的木叶,庭院之上碧空晴明。她立在门前石阶上,浅浅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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